尹马年生,云南昭通镇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大家》《边疆文学》等杂志。出版诗集《数羊》《我的女娲》等4部,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中篇小说集《蓝波旺》《天坑》,散文集《在镇雄》。曾获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
第七章:一个美丽的清晨
1
进入六月,天气炽热起来,街上的人都往最精简的方向去穿戴。南广县城里,行人时尚的装扮让整个夏季焕发出无比旺盛的生机与活力。女人着超短裙,各种布料、颜色大胆搭配,各种长度、版型肆意披挂;男人一身轻便,短袖T恤、牛仔裤、运动鞋,简单配置,倒也自然。这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商贾与白领、干部与百姓,都在用一种全新的面貌让这个以非常速度不断蜕变的地方释放着别样的魅力。周楚阳走在街上,全然感觉不出来南广县城与那些发达地方的中小城市有何异样,内心升腾起无比的满足。的确,经过短短几年的打造,旧城区旧出了新意,旧出了记忆的轮廓;新城区新得像少年飞快弹出的个头,一身的青春,仿若中了时光的魔法,一夜之间就会冒出几条宽阔的大街和数栋高楼大厦。周楚阳在心里再一次找到了回乡的支点,仿佛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既不能失去在场的理由,也不能缺席这磅礴生长的每一个环节。离城三十公里,麦车到罗卓的大火地,那绵延起伏的山上,十万亩苍翠欲滴的板栗树,差不多有四百万株。这些树,正以结实的枝干和蓬勃的绿叶吸纳着夏日的阳光和雨露。这是他的梦想,是他为家乡塑造的高原特色农业样板,也是为彭玉素准备的乡愁唤醒。这些树,现在差不多是他的整个身家性命。
从山上下来,周楚阳准备回公司和顾羽他们一起审定一个关于今年板栗深加工的方案。十万亩树有五分之四才种下几个月,至少要第三个年头才开始挂果。今年的果实,除了来自南栗公司前些年种的不足两万亩板栗树,还得指望顾羽到周边去收购板栗成品。深加工方案不仅要看板栗挂果成长的情况,还要看周边老百姓的思想动态。顾羽说,不出意外的话,两百吨板栗没问题,可以在去年的基础上翻一番。这个加工产量,周楚阳不怀疑,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些板栗要按照什么规格、口味来包装,要以何种销售模式来定位方向。这不仅仅是完成今年的生产和市场配对,更是对未来开拓市场、做大蛋糕的一种尝试和验证。两个月以前,他和浙江人周春捷策划了一个市场调查。他让周春捷去他比较熟悉的福州,摸一摸一个省会城市对南栗食品的消费可能性,带着样品跑一跑各大商场、超市、小卖部、娱乐场所、便利店,顺便与商家取得联系。前几天周春捷回来,约他见面。谈及福州市场,周春捷说,其实,各省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就消费群体而言,都是差不多的,就看如何根据各种卖场的实际进行包装,在特定环境中抓住消费者的食欲。
“福建人的口味以甜、酸为主,与我们高原地区有所不同,在休闲饮食的选择上,你有没有什么发现?”周楚阳问。
“其实都一样。”周春捷说,“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们的嘴巴都是容易同化的,尤其是休闲饮食,本身就没有什么地域性。比如,前些年,我们吃不惯夏威夷果、榴莲,现在却不同了,你看看这些东西的销量,大得惊人。”
“在产品包装上,你觉得我们还要从哪些方面来改进?”
“这个倒是应该在很多方面做做文章。通过在各种卖场走动,获得了一些灵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具体可以用以下几句话来概括。”
“愿闻其详。”
周春捷说,“首先,产品装袋上,应该分成克、克、克、克几个等次,便于客户根据实际需要进行选择。如果是给旅游景点供货,克装的会比较走俏,旅客们大都是买了带走,快递打包也很方便;如果是给商场、超市、小卖部甚至报刊亭等便利店铺货,克以下的会更受青睐;而针对各种娱乐场所比如酒吧、咖啡馆等,估计克装或克装的会更好卖。”
“以前的包装的确没有结合实际,一个规格走到底,难免会把很多客户挡在门外。”周楚阳说。
“其次,在包装艺术上,也得做文章。”周春捷说,“我认为应该设计不同大小、不同风格的包装盒,甚至要设计一至二款快递打包盒子,让客户根据购买的多少进行选择,无须让快递公司用他们的打包盒与打包袋,这样不仅方便客户,也顺便在物流环节上对产品作了宣传。最主要的,是要设计一个试吃款,不能单纯用栗子包衣纸代替,不管是做成敞口的盒子,还是小托盘、小杯子,都要彰显出产品的品质,要在食欲诱惑力上动动脑筋。”
周楚阳:“这个不难做到,找吴策划就可以搞定。”
周春捷:“还有,必须在包装上融入当地元素。”
“怎么讲?”
“举个例子,如果要打进福州市场,可以在包装风格上融入华侨文化。福州是著名侨乡,多在乡愁意识上牵动味觉。当然,也可以把福建安溪的茶文化与我们的高原小吃捏在一起,把南栗做成一款佐茶食品,让更多商家对我们的产品产生兴趣。”
深加工方案不仅涉及到产品包装,还涉及到栗子的大小选择和味道调节。关于这一点,周春捷的观点是根据各个地方的实际来把握。他说,“比如,要把产品销往重庆,就得根据重庆人重口味的特点来调节味道,可以把一部分产品做成麻辣味;如果要去陕北做市场,就得做成葱油味;江南一带,大多小家碧玉,就要选择小一点的栗子,口味上也要追求海鲜元素。即便是在云南开拓市场,也要有相应的变化,这叫因地制宜,让栗子的品质与各个地方的口味甚至文化元素充分地结合起来,争取更多更大的市场。”
方案由顾羽根据周楚阳的授意来起草,结合这几年来几人在市场上打拼的经验,倒也做得比较细致。但周楚阳老是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于是让顾羽分别给周春捷和吴立春发了一份,请他们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补充。
下午,副县长金鸣有请,地点是县扶贫办主任办公室。
周楚阳按时赶到。见办公室里除了金鸣与扶贫办主任吴舰两人外,还有一位个子高高、略微秃顶的男人。金鸣向周楚阳介绍,“这位是新任麦车乡党委书记刘江同志,今天公示期刚满,明日便走马上任,我寻思在他去到麦车之前让你俩见个面。”
“恭喜刘书记。”周楚阳伸出手去,与他握了,接着说,“麦车之前的乡领导我见过几次,但交情不怎么深,大抵是因为大家都很忙的缘故。”
“以后有的是机会,前任书记王云屏交流去了县史志办,以后你的丰功伟绩要流传千古,就靠他了。”金鸣说。
“无比期待。”周楚阳说完,问金副有何安排。
金鸣喝了口茶,正色道,“目前,全县脱贫攻坚工作已经进入到攻城拔寨的关键时期,全县上下正铆足干劲、团结一致打好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县委云芃书记更是多方考虑,争取在两梳理两出力上把文章再做大一点,让更多的社会力量投入到脱贫攻坚中来,这不,专门委托我与你洽谈,看你能不能在板栗生长的地方为老百姓做点事。”
“意思是,让我也参与认筹?”
“是这个意思。”金鸣说,“虽然周总现在手里捏着大蛋糕,压力很大,但大家都知道你的路子广,办法多,在做大蛋糕之余请你再熬点粥,不知意下如何。”
“当然可以。”周楚阳说,“反正都在板栗生长的地方,多投入一点,权当是为一坡板栗着想。”
刘江当即过来握住周楚阳的手,激动地说,“你这一句话,就是县委给我最好的上任礼物!我就说嘛,今早起来左眼皮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周楚阳说,“刘书记开玩笑了,我以后还要仰仗你的关怀,今天不给点见面礼,无论如何面子上也过不去。”
扶贫办主任吴舰插话,“南广这些年的发展,与各位南广籍企业家和能人的解囊相助分不开,南广人为什么心怀如此强的社会责任,究其原因,还是南广这一方山水的养育。”
“之前苦日子过多了,现在应该懂得感恩。”周楚阳说,“无论你有多强大,一旦离开故乡的牵引,你就会成为一个灵魂的孤儿。”
金鸣对周楚阳竖大拇指,说,“金某现在穷困潦倒,只能给你这个作为回馈,以后南广脱了贫,我再邀请刘书记和我一起给你写封感谢信。”
“我也要落个名字,扶贫办主任哪能置身事外!”吴舰笑笑说。
周楚阳认筹的是麦车乡的比嘎村。本村与大火地相连,属于一坡板栗树的后背之地。比嘎村有余户3余人,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47户人。按照金鸣副县长的指示,周楚阳无论如何也要将这部分贫困人口中的劳动力消化掉。怎么消化?眼下苗木基地上暂时只能安置一小部分,深加工车间因为生产周期短,加上之前顾羽他们有固定的工作人员,基本无法安置。剩下的,还得看远在温州的云岭彩印厂和其他企业。金鸣的意见是先把青壮年劳动力输出去,让他们在外干两年,等南栗苗木疯长到位,需要追加劳动力的时候,再把他们喊回来,在家门口就业。对周楚阳来说,这些都不难做到,眼下关键的是,贫困人口中有三十来户房屋属于危房改造对象,其中有十几户房屋为C级,需要修缮加固,其余十几户是D级,必须按照人均最低住房面积标准选址重修,所需建房改房资金除政府解决的部分外,其余需要周楚阳来落实。
“本来,在其他地方,危房改造农户缺口资金靠政府贴息贷款来解决,但在比嘎,周总既然认账帮扶,就得拿出个态度,贴息贷款的事我看就算了,你咬咬牙关把单买掉,为老百姓减轻点压力,也算是功德无量。”金鸣说,“至于你怎么去想办法,那是你的事,我不干涉。”
从扶贫办出来,周楚阳还没到家,就接到罗卓镇党委书记张大成的电话。
“周总就不打算隔三差五来罗卓看看苗木,也顺道看看我?”
“张书记故意反着说话,我得纠正,是先来看你,然后再顺道看看苗木。”周楚阳说。
“当然,也要顺道看看苗木生长之地的关头村老百姓。”张大成打了一个哈哈。
“我听出来是有神仙通风报信。”周楚阳说,“信息时代一定程度上会把人逼上绝路。”
“反正你已经走上绝路了,何愁路上多一点坎坷?”
“不只是坎坷,简直是险象环生。”
“你是决定袖手旁观了?”张大成问完,又接着说,“前些日子,你和关头村原主任也就是你的老同学在饭桌上承诺过,要对关头村多多帮助,不会是人家一走,你就不认账吧?”
“当然认账。”周楚阳说,“他走了我更得认账,现在是曾宏主任在任,那晚他也在,我不能不厚道。”
“我就说我是多余担心了吧,早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不过,对口联系的事,还得在扶贫办备个案。”张大成说的意思,是要像与麦车乡比嘎村结对帮扶一样,由县里来统筹安排。
周楚阳说,“不必要,罗卓是我的家乡,关头有我的苗木,去掉那些框框套套更好。这样,我操作起来也更为舒坦。”
当即两人就如何帮助关头村二十来户贫困户的问题作了商量,末了,张大成邀请他三日之后一起去关头走访走访。
2
周楚阳给吴立春打电话的时候,李峡的车刚好停在公司的楼下。他让李峡等他半小时,说有三个电话要打,打完这三个电话,麦车乡比嘎村结对帮扶的事情就算是完成了一半。周楚阳给吴立春打电话的目的,是让他抓紧在温州联系一下南广籍的老板们,能接上线的都尽量取得联系,让他们每人为他消化几个青壮年劳动力。吴立春在那头说,“这些人还真把你当周半城了?动不动就给你摊派任务,你也够爽快的!”
“属于后背之地,人家也是为我着想。”周楚阳说。
“无法理解。”吴立春说,“全县有那么多老板,他们为什么总是盯着你一个人,像薅羊毛似的使劲薅,保不齐有一天你被薅得皮毛不剩,那时——”
“哪儿来的这么些废话!”周楚阳打断他,“人家也没有逼我,是我主动认筹的。”
“原因呢?”
“我都说了,那是后背之地。比嘎村就在大火地旁边,大火地的山上有我几万亩板栗,难道我就不能仰仗他们时不时给点阳光雨露?”
“他们是谁?”
“就是需要你解决的这帮人,你按我的要求做就是了。”周楚阳说。
“好吧,我这就去落实。但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句,别什么事情都一口应承下来,你也要为自己着想着想。”吴立春有些不情愿地说。
“我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着想。”周楚阳说,“你看看哈,我在麦车有一大山坡的苗木,也就是说,今后,我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在那些老百姓的土地上,我是不是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命运是不是和我连在一起?如果你看清楚了这一层关系,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愿意为他们做事了。”
吴立春说,“反正说不过你。”
周楚阳的第二个电话,是给在浙江做新能源汽车核心零部件的陈家瑜打的。认识陈家瑜,也是在吴立春为自己策划的那场“我在麦车有棵树”联谊活动上,当时两人以水代酒干杯,算是有了交情。周楚阳知道陈家瑜在宁波干得不错,也知道新能源汽车的市场前景很大,这女子属于南广人在浙江前程不可限量的那部分。陈家瑜接通电话,很是惊奇地喊了起来,“我的妈呀,周哥哥呀,你真的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还想卖我一些树?”
“树倒是没有,先卖给你几个人。”
“什么人?你是其中之一吗?”陈家瑜的声音那么清脆。
“不包括我。”周楚阳说,“眼下周某有几个剩余劳动力,想请陈总帮忙消化消化。”
“哎呀,你什么时候当起人贩子来了啊!”陈家瑜在那边笑。
“我是二拐。”周楚阳说,“从南广县委政府那里转手的,眼下我吃得太撑,实在吞不下了,想请你帮忙。”
陈家瑜:“你还别说,我正缺人手,不过不是在浙江,而是在昆明,生产基地。”
周楚阳:“那更好,昆明离南广近。”
陈家瑜:“得先接受培训,时间是一个月,培训期间是没有工资的哦。”
周楚阳:“这个没问题,第一个月的工资我来承担。”
陈家瑜:“哥哥倒是爽快,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培训测试不过关,我就不录用。”
周楚阳:“我已先给他们看过手相,早把测试不过关的剔出来了,给你的都是真货。”
陈家瑜:“那行,给我二十个。”
周楚阳对陈家瑜说谢谢。陈家瑜说,“以后还要请哥哥多扶持,你是老浙江了。”
周楚阳的第三个电话是打给在金华做五金的罗其波的。罗其波一接通电话,就连说了三个“周大哥好。”
“兄弟真是热情啊,就不怕我打电话是向你求助来了?”周楚阳说。
“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那我就直说了。”周楚阳清了清嗓子,“政府给我分了几个劳务输出的指标,你看你那边还能不能塞几个进去。”
“我这里还真的只能塞几个,不过如果任务重的话,我让兄弟们一人塞几个。”罗其波说。
“那就有劳兄弟了。”周楚阳说,“大恩不言谢,以后兄弟有什么事,给哥哥讲。”
打完电话下楼,上了车,李峡说,“不到半小时,说明电话打得有效果。”
周楚阳说,“还不错。”
汽车经过大火地,在去苗木基地的岔路口,李峡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而周楚阳并没有要下车看看的意思,而是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走,他们要去的是比嘎。
到村委会的时候,麦车乡新任党委书记刘江已经等在那里了。几个人站在院坝里,见车子驶进来,停住,刘江跑过去为周楚阳开车门。周楚阳握住刘江的手,说领导就是不一样,工作作风够硬的,倒是自己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耽搁了,来迟一步。刘江说贵人事多,懒人觉多,周总的事肯定不是鸡毛蒜皮,是大事。
“刘书记属于哪一类人?”周楚阳开始说笑。
“我属于闲人,话多。”说完,几个人都笑了。
刘江向周楚阳介绍站在他身边的乡长陈氓忠。周楚阳说,“早就见过了,要不然,能有大火地那一坡磅磅礴生长的板栗树?”
陈乡长连忙客气地点头致意,说,“当初倒是没有袖手旁观,只是一直在忙着落实前任书记的重要指示,服务工作没有做好,还望周总多多包涵。今后,一定在刘书记的领导下协助周总管好一坡板栗,争取将功补过。”
“都是为老百姓办事,就不说客气话了。”刘书记说完,又向周楚阳介绍比嘎村的党总支书记向洋和副主任付秋芬。
寒暄过后,几人走进村会议室,开会讨论南栗公司结对帮扶比嘎村的事。说是商量,其实也就是将县政府领导的指示传达一遍,重点是由村里向周楚阳介绍几十户贫困户的基本情况和思想动态。据村里排查,建档立卡户中的青壮年劳动力有89人,能够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外出务工的有70人,此情况昨天刘江已通过短信发给周楚阳,他已于来比嘎之前与吴立春、陈家瑜和罗其波三人打过电话,安排过对这些人的“消化”。除了劳动力输出,村里急需解决的是13户危房拆除重建和11户修缮加固的缺口资金。副主任付秋芬说,拆除重建涉及政府补助的户均4万元左右,以及修缮加固涉及的户均10元左右,已经由县财政按照实际划拨到乡里的账上,现在着急的是缺口资金部分,属于等米下锅,每家每户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家庭人口的多少和房屋质量的好坏,决定每户所差资金的多少,按目前统计的情况来看,周总可能要准备个七八十万。
“小事一桩。”乡长陈氓忠说,“对周总来讲,九牛一毛。”
刘江插话:“话不能这么说,周总钱再多,也是靠汗水换来的,我们还是要本着勤俭节约的宗旨办事,该让老百姓自己出力的,就使劲做工作;能为周总省下的,就尽量省,哪怕是一万两万也好。”
周楚阳面带微笑,唇欲启未启,半晌才说,“我尽量在老朋友们的口袋里去掏,万一人家要多给,我也不好推辞。不过,多了也不是个好事,不能让非贫困户看了心里难过,认为咱们是包办脱贫。”
“这话讲得好,我完全赞同。”刘江说,“凡事得讲究个尺度,咱们今天的老百姓已经愈发敏感了,最好不要留下噱头,免得那些横竖不分的自媒体又嚼舌根去。”
讨论到下午五点,所有结对事项均已商量出了头绪。刘江建议从明天开始,南栗公司就派人到贫困户中去,在村三委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开展工作。周楚阳说,“没问题,明天我和李峡亲自上阵,先同群众沟通沟通感情。”
刘江邀请周楚阳在村里的食堂里吃晚饭,周楚阳心里同意,正要表态,手机震动起来,是大火地村的村主任王雅打来的。
他走到会议室外面去接电话。王雅说,“周大哥现在有时间的话,可以移驾村部,有重要情况需要向你汇报。”
“小妹妹有什么重要指示,可不可以先在电话里安排安排,我现在有一顿晚饭需要亲自吃。”
“花天酒地的事,可以留到以后,我现在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王雅说话的语气有些急,让周楚阳打消了在比嘎村食堂吃饭的念头。挂了电话,正欲进会议室向刘江推脱,转身时却发现刘江已站在自己身边。
“怎么了,又是基地上的事。”刘江问。
“王家二小姐的电话,都与那一坡苗木有关,不重视恐怕不行,你这顿饭还是改日再吃了。”说完与他握手,又向从会议室走出来的几人挥手告别。
到了大火地,发现村部的院子里很是清净。周楚阳和李峡走到二楼,王雅从办公室出来,嬉皮笑脸地对周楚阳说,“本村官还是有些面子吧!这么大的老板,被我一个电话就叫来了。”
“如果真是有惊无险的话,你得陪我花天酒地。”周楚阳举了一个拳头,表示抗议王雅的任性。王雅抿嘴笑着说,“我其实也没这个本事,是屋里的那位想请你来此一叙。”
“谁?”
“你不会自己进去看?”
走进屋里,见王白璐正拿手机屏幕当镜子整理鬓角,小吃了一惊,说,“王大小姐真有雅兴,不在家里歇着,跑这里来干嘛?”
王白璐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有些诡诈,笑了笑说,“好久没使唤周老板了,今天托小妹打电话试试,看看我这棵树还能不能引得凤凰来栖,不想你这人腿还是那么勤,看来我没有看错。”
有一个月左右没见到王白璐,她脸上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得多,整个人也比较精神,应该是这段时间心情不错。周楚阳从内心高兴,这个患有乳腺增生的女人正在一天天恢复正常,也让他祛除了一些担心,所以他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容。对峙几秒钟,周楚阳说,“对你的回报,就是好好陪你吃顿饭。”
“谁答应要陪你吃饭了?”王白璐嘟噜着嘴。
“不答应也行。”周楚阳说,“反正见到了你,我愿不愿意快乐是我自己的事,你也管不着。”
王白璐往周楚阳的肩上捶了一拳,轻声说,“这话你要对彭玉素说去。”
“倒是想说,可人家不给机会。”
“我可要警告你,不许脚踏两只船!你必须对爱你的女人负责。”王白璐貌似表情严肃。
“放心吧,你这棵树上已经吊死一个老头了,哪还有我结绳子的地方!”他说的是周春捷。两个月以前,在王白璐家的客厅里,她对他说,她已经和那个秃顶老头好上了。
“唉!”王白璐叹了一声,说,“宿命指使不了人的感情,你的五尺白绫还是在往别的地方飘,我能感受得到。”
有两分钟时间,谁也没说话,直到王雅和李峡推门进来,才缓和了其中的尴尬。王雅对二人说,“可不可以先填饱肚子,然后到后面的小树林里去花前月下?”
周楚阳愣了她一眼,说,“你俩是一个妈教出来的。”
“什么话?我俩还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呢。”王雅说完,咯咯咯笑起来。周楚阳也笑。但王白璐始终一副严肃的表情,她用拳头对着周楚阳,说,“陪你吃饭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周楚阳问。
“不要把我和周老头的事张扬出去。”王白璐说。
周楚阳:“今天不提点别的条件?”
王白璐:“没理由,况且我的条件你无法满足。”
周楚阳:“让我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赶,就是拿我消遣?”
王白璐:“什么叫拿你消遣?想你了还不行吗?”
周楚阳:“直说不就完了?”
王白璐:“是你不解风情。”
周楚阳:“明白。对了,花前月下的事,用不着别人陪同吧,要不,我让李峡先回去,家里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
王白璐:“可以,但得让人家吃了饭以后再走。”
王白璐提出多少喝点酒。“时间真不是个玩意,没有酒精填充的时间,更不是玩意。”
周楚阳脸上的微笑一直挂着,就算他此刻无比反对王白璐喝酒,他也是微笑着说出来的,“酒就不必喝了吧,我的王大小姐,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哪能喝酒?”
“没听说过酒才是人间良药吗?”王白璐的目光一直在周楚阳脸上。
“我只知道,酒乃癫狂之物,没听说过酒能治病。”他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去年在温州的那次大酒,云岭彩印厂年会上,那个叫孙小雪的女人在一顿晚宴的结尾部分,给了他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
王白璐说,“又没有谁非要逼着你喝,你要是不想喝的话,立马从这里走出去,让能喝的留下来。”
王雅在一旁插话说,“谁说的没有人逼他喝酒?”她拿着一瓶酒,把瓶盖起开,一边倒酒,一边说,“周总今晚要是不喝醉,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周楚阳不想再看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演双簧,就说,“从一开始,我就没说我不喝,我只是奉劝有些人不要喝酒。”
“对,你说的是李峡,他要开车,不能喝酒我们理解。”王白璐说完,对着李峡说,“我们可从来不劝司机喝酒的。”李峡回了一句,“谢谢王姐理解,待会儿周总喝多了,我得把他安全地驮回去。”
王雅说,“喝多了就不用你驮了,今晚后山上有美丽的月色。”
王白璐白了她一眼,小声说,“你愿意你去。”
王雅说,“去就去,白白捡一个大老板,下半生衣食无忧。”
说是喝酒,其实也没有铆足劲喝,只在席间说一些闲话。饭吃了一半,几人杯子里的酒几乎还是满的。王白璐问周楚阳板栗苗木生长得如何,周楚阳说,有小妹看管,自然长势良好。王雅在一旁搅局,“你俩应该谈点别的吧,光阴如此美好。”
“谈点别的?”王白璐看着周楚阳的眼睛,她其实想知道这段时间他和彭玉素之间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你谈啊,看我干什么?”周楚阳故意装作不明白王白璐的心思。
“切!爱谈不谈。”王白璐把头低下来,看着面前的碗,半晌又说,“其实人生短得不足以来一次彻底的伤感。”
“有何伤感的!”周楚阳说,“该干嘛干嘛,再说,伤感何用!”
王白璐用筷子在碗里轻轻地刨着,其实她的碗里什么也没有。刨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周楚阳说,“尊敬的周先生,你肯不肯为我醉一次?”
周楚阳沉吟了几秒钟,说,“愿意,如果我的醉能将你从忧伤中唤醒。”
“那就干了。”王白璐说完,伸手过去拿了周楚阳的酒,递到他手上。
“现在就喝?”周楚阳感觉太突然。
“难不成还要看个日子?”王白璐的眼睛里,似是深情。
3
比嘎村副主任付秋芬带周楚阳和李峡去走访贫困户。
他们首先走访的是青壮年劳动力家庭。这些人是村里经过筛选出来的,按照他们的预想,大部分都应该可以外出务工。而事实是,当他们走进第一家的时候,就发觉情况并不理想。这个叫吴运的大个子男人,今年三十四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早些年,吴运和老婆王清芳去深圳打工,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了。由于没有技术,一年之内辗转了三个厂,时间呆得最长的,是一个做水晶的不大不小的作坊,老板是云南人。挨到快过年,吴运发现妻子王清芳和厂里一个来自山东的计件员眉来眼去,心下不快,找一个机会把那个同样个子高高的男人痛打了一顿,然后托老乡买了快票,拉着妻子连夜赶火车到贵阳,转乘客车回到了家。
“打工的事,早寒心了,不想去。”面对付秋芬一行人的动员,吴运说。
“你呢?”付秋芬问王清芳。
“我无所谓。”王清芳说,“他说去就去,他说不去就不去。”
“孩子还小,需要有人在家照顾,把他们放在家里由老人看管,我没这个胆子。”
“那就你一个人去,让弟妹在家照顾孩子。”周楚阳对吴运说,“我的厂里这样的情况很多,男人在外打工,好挣钱;女人留在家里,伺候山上的土地,还可以照顾老人和孩子。”
“我可放心不下。”吴运说,“不怕你们笑话,我这婆娘一直嫌我没出息,心思根本不在这个家里,别看现在有三个孩子,只要我两不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一定会出事。”
吴运说这话的时候,王清芳根本没有抬起头来,也不争辩。付秋芬说,“别这样说自己的媳妇,两口子之间要相互信任,多年以前的事情,你去计较它也没有用,况且那时候你们都还年轻,不懂事,犯点错也是可以原谅的。”
吴运说,“我们先考虑考虑吧,如果决定要出门,我会给你消息的。”
付秋芬说,“要抓紧决定,县里马上要召开劳务输出现场会,有序组织大家外出。你背个包,装几件衣服就行,车票都不用买,有人为你们准备好的。”
“现在出去,还可以在外面干半年。我朋友的厂里,工资很高,兴许回来过年时,你们口袋里就装得鼓鼓的了。”周楚阳对吴运两口子说。
到第二家,家里的年轻人到街上赶集还没回来,只有一个大约70岁的老者在家里。付秋芬向周楚阳介绍,“这位老伯是之前村里有名的宰猪师傅,谁家杀年猪都会来请他。”
“老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感觉爽吧?你这一辈子,干的都是很多人不敢去干的事情,真心佩服你。”周楚阳和老人开玩笑。
“爽个球!都是之前的事了,现在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连一把刀子都拿不动,怕是杀一只鸡都费劲。”老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坝里的一块水泥砖上吸旱烟。
付秋芬想通过老人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做工作,动员他们外出务工,于是和老人拉起了家常。付秋芬说,“向老伯,你们家向明昆前些年就没想过跟你学学手艺,把杀猪的活儿传承下来?”
“他哪能干这个!”老人吐了一口烟雾,说,“我带着跑了三年,几乎把全村人都吓怕了。这娃儿,要怪就怪在他长了一双扯巴眼。”
“这和眼睛有什么关系?”周楚阳问。
老人有些激动,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说,“你知道什么是扯巴眼吗?就是你认为他在看你的时候,他其实是在看别人。这是病,你明白不?要不是前些年我在村里还算是一号人物,恐怕他连婆娘都讨不成。”
“这叫斜视。”周楚阳说,“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这样的。”
“还好几个!这种人天底下就不会有几个,你看我们这村里,除了他,还有谁是这样的?”老人又吐了一口烟雾,接着说,“你愿意人家眼睛盯着别人跑过来和你打招呼吗?”
周楚阳听了这话,差点就笑出声来,心想,这老者说话真是风趣,明明在说一件自己原本很不愿意说的事,明明声调很高,可一说完,就像甩了一个包袱,让人有听单口相声的感觉。
“我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周楚阳说,“老伯很幽默。”
“你明白个啥!这是一种病,又可怜又可恨。”老人把烟杆放在旁边的一个竹篓旁,说,“本来他是可以杀猪的,可是就没有人愿意把猪交给他杀。有一年,河对面刘天友家杀猪,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把猪摁倒在案板上,他提着一把杀猪刀过去,刀子虽然是奔着猪的喉咙去的,可他的眼睛却凶狠地盯着摁猪的人。结果人家以为他要杀人,一声尖叫,手一松,猪脖子只划了一小个口子,血都没流上几滴,大肥猪翻身起来就跑了。”
几人笑得眼泪花子打转,李峡更是笑得蹲下身子,用车钥匙往地上画圆圈。老者又说,“你们知道出现这样的事后果是什么吗?”
付秋芬说,“后果当然是人家以后就再也不找他杀猪了。”
“亏你还是村里的同志,这哪是请不请他的问题。”老者望着她笑。
“大伯,你是说还有其他影响?”周楚阳笑完,捂住肚子问。
“当然啦。”老人又从竹篓旁拿起烟杆,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发觉烟蒂上的火早熄灭了,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打火机,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就又接着讲,“以前给人家杀猪,如果杀得不利索,一刀捅不死,是不能捅第二刀的,就算猪嗷嗷叫半天累死了,人家也不高兴,这是不吉利。这娃儿,幸亏是遇上刘天友这样的老好人,幸亏猪没有被他杀个半死不活,要不然人家肯定会找麻烦。”
“刘天友家那头猪,后来是不是老伯你亲自杀的?”李峡问。
“不能再杀了。”老者说,“猪还活着,只能让它再活一年,第二年再杀。那年刘天友亏大了,四百多斤的大肥猪让他又养一年,第二年杀的时候还是四百多斤。”
几人再一次笑岔了气。笑过后,付秋芬抹了抹眼睛,说,“老伯,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请你给向明昆做做工作,过几天去浙江打工,这位周老板已经在浙江给他安排了工作。”
“打什么工啊,打他妈老公还差不多。”老人说完,自己也笑。“前几年出去过一次,没人留他,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次不一样。”周楚阳说,“我事先已经给我的朋友说好了,在厂子里给他留了位置。”
“我老伴死得早,我现在这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那几个孩子丢给我,我也看不住。”老人说。
“他们两口子,去一个也行,留一个在家里。”付秋芬说。
“你又不是不清楚!他那女人,上街赶赶场、打打麻将还行,叫他干活,不上路。”老人说完,“哼”了一声。
离开向明昆家,付秋芬对周楚阳说,“我们这样走也不是个事,干脆明天把这些劳动力通知到村里去,集中动员,到时请周总给他们上上课,把大好时机和有利条件给他们灌输灌输,你看如何?”
周楚阳说,“也行,明天我争取给他们灌一碗迷魂汤。”
在付秋芬的提议下,他们接下来走访危房重建户和房屋修缮加固户。十几户房屋需要修缮加固的,听说周楚阳愿意为他们提供部分资金把房子弄好,自然激动地表态马上着手行动。倒是其余十三户危房重建户中有一两户不是很积极,给他们出了一些难题。有一户户主叫文楚书,残疾,一条腿安了假肢,身子靠一副拐杖撑着。他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条长凳上打瞌睡,扶拐杖的那只手依然紧紧夹着拐杖的把手,那拐杖却是斜撑在地上的,与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形。付秋芬老远就喊他的名字:“文楚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楚书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只嘴里吐出一句话:“又不是非要向你报告。”
“说的是什么话!”付秋芬说,“你向来都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没人管着你。”
“还以为你非要管着我。”他向檐坎脚下飚了一口痰,用袖子揩了揩嘴角,接着说,“付副主任又来宣传什么政策了?我可是有言在先,如果还是逼我贷款修房子的话,免谈。”
“不让你贷款,直接给你修,你愿意不?”付秋芬问。
“不愿意。”文楚书看也不看她。
“为什么不愿意?”周楚阳在一旁问。
文楚书一只眼轻微闭着,另一只眼睁开,看了看周楚阳,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周楚阳被问得一时间说不了话。付秋芬在一旁打圆场,对文楚书说,“这是我们县的周大老板,你危房改造所差的建房款,由他来解决。”
文楚书两只眼睛都睁开,使劲对着周楚阳看,足足有半分钟,才说,“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硬是没有听说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偏偏让你摊上了。”付秋芬笑着说。
“别给我灌迷魂汤,老文我从来不吃这一套。”文楚书称自己为老文,意在告诉两人,他见多识广。
“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昆明,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运气差了一点,没带回几个钱来。现在,你这房子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政府根据你家人口实际,给你4万元建房补贴,其余不足部分,原本是要让你去贴息贷款的,现在人家周老板出于好心,愿意帮你出这部分钱,你得按照要求把房子建起来。”付秋芬说。
文楚书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笑,说,“付副主任真会取笑人,一面说我在昆明做大事,一面说我贫穷。我不是吹牛,真是运气差了一点,要不然不可能连个房子都修不起。你要是这样说话,我也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不想修,等挣了钱,我自己修就是,我才不稀罕什么老板的几个臭钱。”说完双目紧闭,拐杖收回来靠在条凳上,成一个直角。
“你自己想想吧,给你两天时间,想通了给我打电话。”付秋芬说完,招呼周楚阳和李峡走人。走到房屋转角,周楚阳问付秋芬,“这是何方神圣?”
“赖皮一个。”付秋芬说。
“他真的不愿意修房子?”
“不愿意才怪,他是得寸进尺。”
“还真有这样的人!”周楚阳叹道。
“名声在外了。”付秋芬说,“早年偷盗别人的牲口,让人逮着打个半死,断了一条腿,后来安了假肢,却逢人就说是因为见义勇为伤的。最可恶的是,前些年天天在家打女人,活活把婆娘打跑了,自己去了昆明,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又骗了一个带回来,那女人见他房子不是房子,家不是家,偷偷跑了。”
“还真是个异类。”周楚阳说,“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天天有神仙下凡,场场有空子上街。这么大的人间,啥人都会有。”
“我们就怕遇到这种人。”付秋芬说,“这些年基层工作难,难就难在这种人身上,油盐不进,还动不动就到处反映问题。这个文楚书,经常给县委赵云芃书记打电话,说村里如何欺负他,如何无视他的困难。县里把问题反馈给乡里,之前的王云屏书记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向洋支书就是一顿臭骂,责怪村里为什么不去堵他,让他把问题反映到县里去。向支书有口难言,亲自带王书记见识了他的厉害。后来没办法,王书记说,派一个委员盯住他,一有举动,立马报告。”
“效果如何?”周楚阳问。
“哪有什么效果!”付秋芬说,“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南广明天昆明,怎么盯得住!再说,村里哪个委员有时间去盯人,一大堆活儿干不完不说,还要三天两头接受乡领导的批评。”
另一户户主叫周正民,五十多岁。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用一块砂布打磨一只木质唢呐。见了付秋芬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热情地站起来打招呼:“付同志请坐,大家请坐。”一面说,一面从屋里搬出两条长凳。
周正民的房子是一种叫杈杈房的简陋建筑,朽得不成样子。屋顶的茅草腐烂成渣,一堆堆散落在由一根梁顶和数条横木铺设成的斜面上,在常年的烟熏火燎中变成墨汁一样的黑色。同样黑色的墙体,嵌着一道逼仄的门和一道很小的窗子。周正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微微蜷缩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一只猫从狗窝里往外爬。
“不用客气。”付秋芬说,“我们来的目的你应该清楚,就是关于你家建房子的事。”
“哎呦同志,建房子的事情嘛,有点麻烦。”周正民一边说,一边折身回去,不大一会儿,他从屋里拿着一个沾满油污的胶桶和几只碗出来,说,“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几位同志,喝口酒吧。”
“酒就不喝了。”付秋芬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酒跟你有仇啊。”
“人生在世嘛,喝喝酒,开开玩笑,很快就过去了。”周正民说。
“你倒是很快就过去了,可你的女人和孩子们怎么办?”付秋芬说,“少喝酒又不是会死。”
周正民把酒桶放在地上,拿袖口挨个擦拭碗口。一边说,“不瞒付同志,现如今我是没有能力管别人了,你看我这条件,管自己这张嘴都成问题。”
周正民的老婆是一个智障女人,几乎没有劳动能力,每天吃完饭,就跑到村路上去瞎逛,见了人嘿嘿嘿地傻笑。周正民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女儿也像她妈一样痴傻无常,十七八岁时经人介绍嫁到比邻贵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去,丈夫是一个之前死了女人的中年汉子。两个儿子倒也正常,就是太憨厚,至今未娶。老二前些年和村里人一起去浙江打工,在一个防盗门厂里看大门,工资不高,勉强能维持生计,逢年过节也不回来。老大在家,和周正民习唢呐,方圆数十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偶尔会招呼他们去吹上几曲。
“你将房子建好,把土地种起来,然后让你大儿子去学学挖机什么的,以后这乡里,有的是活儿,还愁找不到事干!”付秋芬说,“条件是可以创造的,你一天到晚带着儿子吹唢呐,钱没有挣到,烧酒倒是喝了不少。”
“人生在世嘛!”周正民说。
周正民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唢呐匠。在南广,吹唢呐的,大多是苗族同胞。以前农村办酒席,总有唢呐吹奏吉祥之调。唢呐匠鼓着腮帮,行进在接亲的队伍中。乡间的小路,往往在一场小雨过后,铺满了粘稠的泥巴和腐烂的落叶,唢呐匠袒露着胸口,他们颠簸的身躯跨过乱石、泥沼和横木。他们举着唢呐的双手,像稻草人在风中奔跑。麦车乡的比嘎村没有苗族,周正民吹唢呐的本事是去比邻贵州纳雍学来的。周正民爷儿两吹唢呐,他是上手,儿子是下手,属于合奏。他们吹得曲调残缺,音律走样,却还在吹。因乡下的唢呐匠越来越少,南广境内的苗族同胞们早已丢掉笙管专事农桑,偶有殷实人家办“事头”,会请人吹上两曲,于是周正民和他的大儿子就成为麦车一带的“乐手”。周正民和儿子给人吹唢呐,往往不问工钱,由人家看着给,所以收入单薄。唢呐匠吹奏音乐之前,都有一种习惯,叫“灌羊儿”,其实是喝酒。办事的人家,只要唢呐匠一到,都会一人给一瓶酒,由他们自己喝去。
“说是建房子,拿什么建!”周正民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说。
“你自己倒,自己喝,我们是不能喝酒的。”周楚阳对周正民说。
周正民也就给自己倒了半碗,把其中几个碗叠起来,放在黑色的窗台上。周正民说,“就算是政府给钱买砖、买水泥、买钢筋,可我自己也不会建啊。”
付秋芬说,“政府给的钱,除了买砖买水泥买钢筋,还可以请师傅啊。”
“这点钱不够的,我算过了。”周正民说,“请师傅干活,不得去买肉打酒招待人家?”
“有人为你想到了。”付秋芬指了指周楚阳,对周正民说,“这位是南广县的周老板,和你是本家,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你,差多少钱,他出。”
周正民看了看周楚阳,说,“这多不好意思!我看还是算了。再说,这么些年都熬过去了,建不建都一样。”
付秋芬有些生气,对周正民说,“你这人以烂为烂,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看看周围这么多父老乡亲,谁像你一样?”
“人生在世嘛!”周正民又说。
4
在经历了一天的走访之后,周楚阳感觉自己累得不行。晚饭时,他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放了碗筷回到住处。这时候,他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一声。
虽然无比疲倦,他还是在听到短信提示音之后兴奋起来,这是他的日常状态。这些年来,他和彭玉素之间的联系就是靠短信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尽管开始时他发了几百甚至上千条短信也没有收到彭玉素一个字的回复,可他到后来还是慢慢看到了希望,彭玉素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他回了三个字——知道了。后来,她发过来的字数越来越多,甚至从某一天开始,他会主动给他发短信,就算只是片言只语,也让他无比兴奋。
不出所料,短信是彭玉素发来的。如果说彭玉素会主动给他发短信,肯定是在这个时段。彭玉素的短信仍然只有几个字,不过这条短信与先前她发过来的所有短信有所不同,因为她问及到他的树。
“你的树还好吗?”彭玉素问。周楚阳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如果说“还好”,显得敷衍,不足以匹配那个“吗”字。是的,她这样问,说明她关心他的事业,关心他们共同的故乡,关心从麦车大火地延伸到罗卓桦槁林的那一片正在郁郁葱葱生长的板栗树,说明她心里还记得在一棵树下相识、在一张课桌上相知、在一轮月光下相爱的那些过往,说明她已经渐渐稀释心中埋藏多年的对他的仇恨、敌意和谴责,说明她正在有意识地慢慢原谅他的过错、看轻他的不是、接纳他的靠近。他在手机上打完“还好”之后,又把它删除,重新打上“那是我们的树,很茁壮。”发了过去,突然思忖:她的这一句问候,会不会影射他和王白璐的关系?之前王白璐对他袒露过心思,问他愿不愿意在她那棵树上吊死,彭玉素的意思,会不会是“你和王白璐发展得怎么样了”?亦或是“你的王白璐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自己感到惶恐,因为他清楚,彭玉素不会不知道他近日来和王白璐走得很近。在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开始关心甚至挂念自己的女人心里,他是不是因为王白璐身患重病才去走近他、拯救她,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已经这样做了,这样做,就是一点一点把她重新丢失掉。他越想越后怕,以致于他在等待彭玉素再回他几个字的时候显得无比的忐忑不安。当然,他也深知,他们之间还没有达到对方给他回第二条消息的地步,因为基本上一直都是这样。就在他准备息屏起身洗漱之前,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彭玉素真的又给他来了一条短信:别苦着自己,慢一些。
他激动地从沙发上腾起身子,手舞足蹈。他深情地唱着自己手机彩铃里的“那些花儿”,唱着唱着就留下了眼泪,唱着唱着就嚎啕大哭。哭完了,他重新坐回沙发里,在短信回复栏里打字:我听你的。我想你,我盼望着你回来。
彭玉素没回。
他的疲惫在彭玉素发来的短信里得到了消解。此时他毫无睡意,总想做点什么。看看表,还不到十点,做点什么呢?给王白璐打个电话吧,他想知道近日里彭玉素有没有联系过她,有没有向她了解过自己的情况。
电话那头王白璐的声音很微弱,好像已经快要进入梦乡了。王白璐问:“大晚上的,你这是——”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门很大,声音里透着些许兴奋。
“你这种语气,根本不像是在问候一个病人,倒像是幸灾乐祸。”王白璐的声音还是很低。
他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转而降低嗓门,说,“我就是想问你,那天下午你喝了酒,有没有对身体造成不适,有没有事。”
王白璐说,“你现在才想起过问这件事,是不是有些晚了?”
“我不是去结对子去了吗?”他说,“这几天我拼命工作,努力为自己积攒功德,没顾得上王大小姐,请见谅。”
王白璐问,“找我有什么事?”
她这一问,倒把他难住了,好像她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几句话就把他后面的话打回去了。于是他说,“真没什么事,就想提醒你,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别忘记打我的电话。”
“哼哼。”王白璐说,“别瞒我了,你就是想知道你的那位现在怎么样了。你那点花花肠子,难不住我这个久经沙场的英雄!”
周楚阳真的被王白璐几句话就搞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他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你要是非要告诉我,我倒是乐于听。”
“我就说你是个无耻之徒,这下露馅了吧!”
“嘿嘿嘿。”
“你笑什么?这也用得着膨胀?”
“不膨胀,你说。”
“我就是不说。”
“你不愿意说的话,就不说。”
“当然,因为你是在求我。”
就这样一通胡扯,也没有问出一个究竟。最后,王白璐对周楚阳说,“我今天不高兴,不想对你说什么,等我心情好了,再与周老板一起研究关于一段爱情长跑的罪与罚。”她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周楚阳没有睡着,他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翻看这段时间彭玉素和他的短信记录,一条一条地回味,直到天蒙蒙亮才有些许睡意。正欲睡过去,却接到二弟周全的电话,说母亲病了,小腹疼痛,现在医院送来,已到半路。周全说,“大哥要是方便,医院那边有没有熟人,有的话,先联系一下,一会儿入院检查更快些,不浪费时间,老太太疼得满脸汗珠。”
“没问题,我马上想办法。”周楚阳翻身下床,穿上衣服,没来得及洗漱,径直走下楼去,一边走一边给李峡打电话,让医院那边有没有谁可以帮忙让老太太得到及时检查。李峡还在睡眠状态,听他这么一说,睡意全无,连忙说,“马上落实。”
半小时后,医院门口,周楚阳走过去开车门,把母亲从车里扶下来。老太太趴在周楚阳的肩上,嘴里也没闲着,边呻吟边说,周家老大再不抓紧找个女人,我可看不到我孙子了。周楚阳说,“你这人,都疼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说这些。”母亲说,“你是成心不让我好吧?”
医院大厅里走出来,对周楚阳说,“胡院长说了,医院医院义诊,不妨让老太太先过去,请专家先看看病情特征再说。”
医院医院医院,年初才迁了新址,很大,很气派,医院的专家过来坐诊。此次过来的专家,医院专门派过来为南广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疑难病症患者进行义诊的,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老太太运气好,赶上专家还在。”顾羽说。
“那就先过去看看。”
进了诊室,恰好胡院长也在,正和专家聊着一个什么话题。见周楚阳扶着老太太进来,连忙过去和他握手,说,“不知周总还记不记得我,政协会讨论的时候,我坐你旁边。”
经他这么一说,周楚阳还真就想起来了。开会时,此人坐在他的左边,周楚阳发言的时候,他始终一脸笑容,看上去很有礼貌。那天散会时,两人还相互留了电话。因后来没遇见过,加之周楚阳一直忙于山上的事,时间一久就忘记了。凌晨周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是差点想起来的。
“真是抱歉。”周楚阳把母亲轻轻扶往椅子上坐下,重新与胡院长握手,说,“没想到第二次见面,竟是劳烦你。”
“没事没事。”胡院长说,“等老人家康复后,咱们约一次,算是正式交际。”
专家询问周楚阳母亲小腹疼痛的部位、频率,又观察了一下脸色,说,“老人家八成是患了急性阑尾炎,先去做一个B超,确认后,做一个小手术即可。”
一听说要做手术,老人脸色骤变,说,“不做不做,我老几十岁了,下地之前还要让我挨一刀,不如马上死了倒好。”
周楚阳说,“妈,你到底说的是啥,不做手术就不能好,要是好不起来,你怎么看我结婚生子!”
母亲一边呻吟,一边说,“我说周家老大,你怎么好意思说这事,你都四十岁的人了,你真想过让我抱孙子吗?”
“你这次好起来,我就尽快结婚,明年就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周楚阳嬉皮笑脸地说。
乘电梯去三楼B超室,刚到三楼过道,母亲又唠叨起来,“我哪是稀罕抱什么孙子啊,我是想要你赶紧找个伴,人这一生啊,不能这样孤孤单单地过,你老了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周楚阳的眼眶湿润了起来。父亲离开的这二十多年,他们兄弟三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两个弟弟和弟媳以及他们的孩子也是前几年才回到老家的。这些年,母亲大多是一个人守在家里,她的心里,始终牵挂着他这个没成家的老大,她有多苦,周楚阳能猜得出来。他用手背揩了揩眼泪,说,“你就放心做手术吧,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临到比超室的床上,母亲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你以为我真是想抱孙子,你两个弟弟的孩子们,早就让我抱得不耐烦了。”
做完B超,诊断结果真是急性阑尾炎。按照就诊流程办完住院手续,医生对他们说,手术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做,得让老太太多疼一会儿。老太太还是坚持说不想挨刀,怕一不小心痛得醒不过来。医生笑笑说,“老人家,你放一百个心吧,咱们现在做这个手术不用刀,也没有多大的伤口,你忍忍就过去了。”
“是周家老大伙同你们蒙我的吧?”老太太说,“没听说做手术不用刀的。”
周全也在一旁问医生,“真不用刀?”
“真的不用。”医生说,“医院合作以来,我们都用上先进的微创手术了,用一根小钢针,打一个小孔就完事。最主要的是,这种手术对患者的创伤小、术后恢复快,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并发症,医院里呆多长时间,做完后,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几番软磨硬泡,老太太才同意做手术,但她要求医生现在就给她做,说,“我可不想呆在这种地方,到处白得吓人。”
医生说,“做手术需要时间成熟,您老目前这个情况,还没到做手术的最佳时期,您得忍忍。时间到了,才能做得成功,而且一点也不痛。”
好不容易把母亲安顿好,正准备同弟弟周全说些老家的事,比嘎村的村支书向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周楚阳才一下子想起来,原来今天是要去村里给贫困群众开会的。
那头说,“周总现在到哪里了?”
周楚阳说,“遇上点特殊情况,现在还没出发,老乡们都到了吗?”
向洋说,“都到了,正等着你讲话呢。”
周楚阳说,“真是不好意思,一忙起来,就没来得及给你打个电话,很不礼貌,还要麻烦向支书替我与老乡们道个歉,我这就出发,不超过四十分钟,肯定就能赶到现场。”
向洋说,“周总大可不必这么着急,你慢慢行车就是,我先和他们说些腌臜话,这事我经常干,干一两个小时也没问题。”
连忙招呼李峡开始动车。李峡说,“还以为今天老太太要做手术,怕是周总早已和村上商量过了,我就没上心这个事情。不行的话,让他们改个时间。”
周楚阳说,“时间不能改,特别是和老百姓打交道,一定要守时,如果他们不相信你,事情就会办砸。以后你也要记住,就算遇到天大的事,也要尽量做到说话算数。”
李峡说,“周总说的是,南栗之前在与群众沟通上出了一些问题,也是因为很多时候不注重他们的感受。”
医院的停车场驶到路上,周楚阳才打电话给周全说,“刚才事情来得急,没和你打招呼,我现在有一项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得暂时离开一会儿,你陪妈呆着,和她说说话,我办完事情马上回来。”周全说,“你去忙吧,如果能早些回来,就尽量早些,老妈可不愿意看到你忙忙碌碌的样子。特别是她现在生着病,你这一突然抽身不见了,她会生气。”
“放心吧。”周楚阳说。
到了村部,远远看见付秋芬站在二楼阳台上对他们招手,于是大步上楼,进了会议室。向洋还在和前来开会的青壮年群众讲话,讲的是关于一个人要如何自强、诚信和感恩的话题。见周楚阳进来,向洋对他们说,“我先介绍一下贵客,这位是咱们南广县著名的企业家、爱心人士周楚阳先生,今天,周总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们的这个群众会,是出于一片爱心,给大家带来发家致富的机会。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周总讲话。”
周楚阳刚刚坐下去,忽又站起来鞠躬,见下面的群众并没有响应向洋的号召给他鼓掌,而是相互在窃窃私语,只得坐下。说,“哎呦,大家的掌声真是热烈。”
这话一说出来,还真有几个人拍起了巴掌,稀稀拉拉的。向洋从周楚阳面前把话筒拿过去,有些生气地说,“真是没规矩,人家周总是客人,同时也是我们的贵人,你们就拿平时对我们村干部的态度来对待人家,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周楚阳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刚才说那话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家,我其实不喜欢别人为我鼓掌。也许你们并不知道,我也和你们一样,不愿意和陌生人套近乎。”说完先哈哈哈笑了起来。
台下那些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大致猜得出一个大概。所以周楚阳又站了起身,从向洋面前把话筒拿过来,握在手上,说,“首先,向各位父老乡亲道个歉,因为我母亲生病,医院,所以来迟了,请大家一定要谅解。”
人们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周楚阳接着说,“我想我还应该与各位说清楚,由于我母亲等着我回去推她进手术室,我在这里只能呆一个钟头,如果这一个钟头之内我不能说服大家出门打工,说明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只能表示遗憾。”
此时,台下的声音似乎又小了一些,甚至有人在这个时候站起来转过身子对身后的人们说,“你们就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吧,有什么话慢慢讲不行吗?”
周楚阳示意此人坐下,说,“感谢这位兄弟,看来你很理解我。”又正了正嗓子,接着说,“我今天想与大家分享的是关于摆脱贫困的问题。如果大家都不愿当一辈子贫困户,我想,我的分享多少有一些用处。”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看看人们的表情,他看见有几个人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又说,“下面我想给大家作一个假设:如果一个贫困户什么也不干,政府给你发钱买饭吃、买衣穿、买房子,政府给你发老婆,这样的好事谁都愿意,包括我。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大家想过没有,如果政府把你们的事情全部都包办了,你们每天只需要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该吃吃该喝喝,自然很幸福,就连那些平时靠自己双手谋取幸福的人也不愿意再去干活,我们这些当老板的也不愿意再去拼命,因为没必要。可是这样一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去种地了,也没有人愿意去创造财富了,更没有人给政府交税,于是,政府也就不可能有钱了。换句话说,就算政府有钱,把钱给你,你还能买到吃的吗?买不到吃的,你会不会被饿死……”
村支书向洋在一旁插话:“我平时也给你们做过这样的假设,你们就是不去思考,今天周总再次给大家讲这个道理,我希望大家都明白。”
台下的声音几乎没有了,大部分人都把头低了下来,好像在沉思。
周楚阳又说,“昨天,我和付秋芬同志到一些老乡的家里去走访,说实话,我感到很失望。原以为,在座的各位是因为没抓住机会去创业,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事情去做,才导致日子赶不上别人,才成为贫困户,结果不是这样,原来是因为大家不想去找个奔头,得过且过,心里盼着政府来救济。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在座的大多都是年轻人,四十岁以上的就没有几个,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点理想?如果大家都这样等下去,你们的孩子将来同样是贫困户,你们的根可能就要断送在下一代,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向洋又在一旁插话说,“周总说的多对啊,大家要听进去,赶紧准备准备,出去打工。”
台下的人几乎都把头埋在怀里,谁也没说话。周楚阳接着讲,“我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们走出家门,到远方去。而且我还要告诉大家,我让你们到远方去的目的,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从远方回来。”
那些人好像没听懂周楚阳说这话的意思,就连坐在他旁边的向洋也一副满是不解的表情。有人站起来说,“让我们出去,又让我们回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台下一片笑声。
“对。”周楚阳待笑声停止,接着说,“你们现在出去,既是去挣钱,也是去学技术,更是去看世界。你们成天窝在家中,相当于把屁憋在裤裆里,想放又不敢放,让自己很不自在;如果你们足够勇敢,就脱掉裤子放一次屁,保证你放得更爽。同样的道理,你们有勇气走出家门,去到外面的世界,就会逼着自己甩开臂膀大干一场,用自己的双手获取财富。”
“那你让我们回来干什么?”刚刚说话的那人又问。
周楚阳说,“这正是我要接着给大家讲的问题。你们出去,在挣到了钱的同时,不仅见了世面,还学到了技术。挣了钱,可以补贴家用,发展生产;见了世面,可以开阔视野,改变观念;学到了技术,有一技之长,就能树立创业的勇气和信心。退一万步讲,你们两年后回来,还可以去我的板栗种植基地和深加工生产基地上去干活,两年后,我的公司需要更多的员工。”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对旁边的人说,“去,怕个球,大不了身无分文回来,至少饿不死。”
“你决定了?”旁边的人问他。
“决定了,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干。”
周楚阳感觉他的一番话多少起了一点效果,于是准备再下猛药,接着说,“我还想告诉大家的是,此次你们出门,乘车的钱不用自己掏,车票我会让人买好。如果大家能够保证进厂以后把自己稳住,好好干活,好好学技术,过年如果谁愿意回来,我还会给你们买车票。大家可以算一账,你们相当于一分钱不花就出一趟门,什么损失也没有,这样的决定还作不了吗?”
“去吧。”有人说,“无本的生意。”
“你去我就去。”旁边的人说。
(未完待续)
献礼建党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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