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留学时的日日夜夜,脑海里总会出现两位小兄弟柴敏勇和周惠明的形象,翻看手中的照片,合影最多的也是和他们两位。他俩是我众多的留学同学中最接近“同学”这个词原始词意的同学。当年国家在全国范围的86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中选了名派往日本的留学生,赴日前分别在大连外国语学院和长春的东北师范大学接受为期六个月的日语学习,然后集中在北京语言学院接受为期两周的政治思想和外事纪律教育,统一办理护照签证等具体事务。和柴敏勇是大连外院时同一寝室的同学,和周惠明是北京语言学院时的同学。两位小兄弟和我的年龄之差将近十岁,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名副其实的学霸。小柴当年高考是安徽的理科状元,赴日前是浙江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硕士生。而小周是四川的理科状元,当时是北京航天航空学院的航空材料专业的硕士生。和他们坐在同一教室学习,我有一种世事轮回的感觉。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古今中外都是罕见的。小学没读两年,文化就被革命。中学仅读四年,鲜闻朗朗书声。野营拉练磨脚板,学工学农炼红心。毕业时四个面向,唯独看不到高校课堂。明明是胸无多少墨水的青年,头上顶着的却是“知识”的桂冠。广阔天地受教育,战天斗地显身手。高考于我们是一道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靓丽风景线,本该在校园中汲取知识养分的青春年华,被大把大把地无情挥霍于天地之间。文革后恢复高考,自己幸运地跨入大学校门。踌躇满志之时,却发现同学队伍中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尴尬。当时的同窗同学年龄差距十岁以上,年逾三十的老三届和年方十八的应届高中生,各有各的明显优势。介于其间的我们,比上相差了七八岁,比下又大了四五岁,既无扎实的基础知识,又无傲人的年龄优势,简直是同学中的弱势群体。可是,有些事情就是不可思议的。这个没有优势的弱势群体后来却成了最活跃的群体,各个班级的班长团支书党小组长等等大多成了这个群体的职务。而几年后再度考研时,当年的老大哥老大姐们已经年龄过线,曾经的应届生小兄弟们正值恋爱结婚季节,也很少报考。和我们成为新同学的是一大批更年轻的像小柴小周他们这样坐着直通快车抵达的应届本科毕业生。这名留日学生几乎是由两个年龄段组成的,像我这样30岁左右的约30余人,绝大多数是像小柴小周这样20岁刚出头的应届生。世事轮回,恍然间自己成了当年的老大哥角色,却难觅当年居于两者之间的“弱势群体”。在大连学日语的时候,小柴确实把我当成了老大哥。他称呼我“老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人称呼“老徐”。细细一想,也难为他了,该怎么称呼呢?直呼其名太生硬,叫“徐哥”似乎有点轻浮,叫“小徐”又显自大,叫“大徐"更不合适,又不能叫老师,还是“老徐”最合适。而我刚听到这个称呼时有些别扭,甚至有点惶恐不安。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情景:当年外公听到有人叫“老潘”,急匆匆跑下楼,发现人家叫的是表弟。耳边仿佛响起当年大舅训斥表弟的话,“你爷爷在,我都不敢让别人叫老潘,你怎么可以!”我在心中默默地对父亲说,老爸对不起了,以后可能要叫您“老老徐”了。在大连外院学习的六十余人按日语的基础程度被依次编成四个班,一班完全是零基础,二班是学过一点日语,三班是学过半年以上的,四班是学过两年以上的。教我们的教师都是东京外国语大学或大阪外国语大学的日籍老师,不会中文,用日语教学。这对学生来说是莫大的压力,除了四班的同学能很快进入状态,对其他同学而言都有不知所措挑战极限的感觉,竭尽全力拼搏才是唯一的办法。小柴完全没有接触过日语,被分到一班,我以前学过一点皮毛,被分到二班。一班二班的老师交叉上课,同学之间也很熟悉。小柴生性聪慧,悟性极强,日语学习进步非常快。但是,他在发音上有一个无法克服的缺陷,因幼时学语阶段受故乡方言的影响,有个别音素无法准确地发出,他的日语发音中的"LA"和"NA"分辨不清,五十音图中有两行他的发音让人无法分辨,影响会话沟通效果。小柴的学习成绩很好,语法一学就会,词汇量快速提升,听力也很优秀,可以听三遍的训练材料,他听一两遍就能复述了,可就是发音是个硬伤。那时,每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每次考试小柴的成绩都很优秀,可每次考完后都要被老师留下来补课练习发音。小柴很刻苦努力,每天起早摸黑的练发音。有时深更半夜也会被他"LALILULELO"的梦呓声惊醒。可是,发音上的变化还是不大。这使我想到我们的父辈中的很多人,甚至是很有名望的学者教授,说的普通话中总夹杂着浓郁的乡音,极不标准。其实,"乡音难改"的原因就在于牙牙学语时的发音元素的反复刺激使发音器官形成了难以改变的定向定势的口型和声带位置,造成有些音素发不准甚至发不出,这在成年后是极难改变的。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说话时带些口音,稍稍偏离了标准发音而已。我出生成长在海纳百川的上海老城厢地区,自幼耳熟能详的不光是上海方言,父母家乡方言,还有宁波话,苏州话,苏北话,山东话等等,生性顽皮的我总爱模仿几句。读幼儿园小学时,老师对普通话和拼音的要求又很严格,让我的发音器官受到了全方位的训练,各种难度的音素几乎都能轻而易举地发出来。学英语的时候,就常常得到语音老师的表扬。现在学日语,又成了日语发音的佼佼者了。和小柴截然相反,任课老师非但从不找我补课练习发音,每次教完新词组新句型,总要叫我在课堂上率先发声练习,然后表扬一番。小柴十分羡慕,对我更是敬重有加,愈发亲近。其实小柴也有让我极其羡慕钦佩的地方。他的记性特别好,再难记的词组句型他记起来都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他的词汇量扩展得极快,他的听力和阅读理解能力也特别强。任课的老师都很喜欢他,说他尽管发音不好,却从不担心他学不好日语。在大连填写志愿学校的时候,他填的三个学校和我的完全一样:东京大学,东北大学,大阪大学。我们都希望在日本还能携手并肩一起攻坚克难。离开大连前夕,公布了所赴学校的名单,我们如愿以偿,被同一所大学录取。大连的六十余名同学被日本各地的三十多所学校录取,奔赴大阪市立大学的只有我和小柴。真是一种缘分。(与小柴在大连的合影)在北京语言学院,按所赴学校的地区编班学习和了解相关事宜,又得以结识了在长春学习的周惠明。他将和我们一起,奔赴同一所学校,而且和小柴一样,都是工学部。小周说,在长春只有他一人被大阪市大录取,正担心着孤独呢,想不到一下子多了两个同校同学,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同一学部的,太高兴了。我们同样很高兴,忍不住要练练日语口语。可是,令人完全意料不到的是,小周一开口,竟然也是"LANA"不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大连听外院的老师说起过,受方言发音的影响,我国安徽和四川的一些地方的部分人发这两个音比较困难。我连忙问小周是哪里人。小周回答是四川人。天哪!怎么这么巧,都给我碰上了,二比一,我竟然成了少数派。小柴非常高兴,连声说着"不孤单","不孤单"了。我心中不禁苦笑,真不知道他说的是去留学不孤单了,还是说以后说"LANA"不孤单了?到了日本以后,我们三人几乎形影不离。下了飞机,大阪市大中国留学生会的一位陶姓学长受领馆教育处的委派,把我们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留学生的宿舍,那里正好有一位留学生回国探亲。陶学长说,这里可以睡两个,还有一个跟我再到别的宿舍去吧。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用再找了,这里三人能睡的。于是,在那个狭小的日式榻榻米房间,三人打开各自的铺盖并头躺下,度过了来日本后的第一个晚上。第二天,要先去学校教务部办手续,然后去各自的学部事务室报到。陶学长是工学部的博士生,他关心地提议先带我们一起去教务部,然后再和他俩一起去工学部的事务室。学了大半年日语以后,终于第一次真刀实枪地上战场了。我们都有些紧张,他们两位也许因为发音上的不够标准,似乎有点怯场,另有陶学长在边上,有了依靠又生惰性,也怕仓促上阵出洋相。于是,我不得已充当了主攻手。在和教务部留学生担当的芝田先生交谈时,基本上都是我在费力地陈述或提问,他俩在边上十分配合地点头称是。(留学第一天去学校报到。右起:小柴,小周,陶学长,芝田先生,笔者)其实,我的心里非常不踏实。我说的话似乎芝田先生完全能听懂,我刚说完他就接口回答,或者进入到下一话题。可是他说的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开始我还说声对不起,让他重复一遍。可是几次下来,看到小柴小周一直都在点头称是,完全是一副已经理解的样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听下去。从教务部出来,陶学长夸我日语说得不错,我心里却暗暗叫苦。我还有好多没听懂呢!于是转头问小柴小周,刚才芝田先生的话都听懂了吗,他们说,基本上都听懂了。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刚才芝田的话复述了一遍。陶学长在边上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你们的日语都不错,几个月后通过正式入学考试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在心里连连叫苦的同时,由衷地钦佩两位小兄弟同学。他们的听力比我强多了!在外人看来,我的日语比他们好,也许他俩自己也认为不如我。但我心里非常明白,我的日语只不过是发音标准,让人听起来舒服,但是听力上他们比我强多了。发音再好,听上去再舒服,也犹如银样镴枪头,外表中看而已。在现实的生活学习中,听力比发音重要得多得多!办完报到手续,必须寻找宿舍。陶学长自己学业也很忙,而且又觉得我们的日语已经没有问题了。后续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独立完成了。我们约好下午在学部办完报到注册手续后,再到教务部会合,一起去学校附近的不动产中介寻觅合适的房源。我们的作战方略和上午一样,我陈述发问,他们聆听收集信息。为了避免被人笑话发音不准,他俩尽量少说,同样,为了避免被人笑话听不懂,我也尽量不让人家重复。互相配合,争取完美,还自我解嘲鼓励:这就叫"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我们跑了三家中介,看了几处地方。最终选定了一个叫"良和莊"的宿舍楼,它离学校不远,正好有三间空屋,我们可以住在一起,还因它的名字听起来顺耳顺心,我们要与良好相伴,争取良好成绩,开创良好前景。安顿下来以后,我们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备考之中,整天都泡在研究室,每天在宿舍见面的时间也就早晚急匆匆的几分钟,相互之间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约一个半月后的一个深秋半夜,我突然腹痛难忍,撑到清晨,实在忍不住了,独自挣扎医院看急症。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尽快动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还需要提交相关保险文书。我当时还没有拿到保险文书,又是人地生疏举目无亲,束手无策的我,只能写了宿舍的联系电话和小柴小周两人的姓名。医院的工作人员很快就给宿舍打了电话,没多久正准备去学校的他俩医院。他们一边责备我医院,一边向医生了解情况,全然不管发音准不准了。然后,他们匆匆赶去学校,向芝田先生告知此事。而医院也开始为我做手术的准备工作。大约在10点半至11点之间,医院,递交了加急办理出来的保险文书,并在我本人签署的相关文件上填写了备注。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恢复也很好,一周后我就出院了。出院第二天就去了研究室。没想到人生的第一次住院手术是在异国他乡的日本做的,两位小兄弟同学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忙前忙后,奔走联系,让我心存感激难以忘怀。又过了两个星期,我们迎来了到日本后的第一个岁末。辞旧迎新之际,我们这一批分布在大阪地区留学的七个同学(大连四个长春三个)相聚在大阪池田的阪大校园,漫长而紧张的留学生活刚刚开了个头,两个多月的生活酸甜苦辣,令人百感交集。我们需要相互鼓励,抱团迎战,增强信心,继续努力。很快,暮色降临,依依惜别,彼此祝福三个月后顺利通过正式入学考试。回到宿舍,总觉得意犹未尽。次日元旦,日本新年的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又和小柴一起去了附近的神社和寺庙,我们一面感受当地的风俗习惯,一面入乡随俗,燃香许愿,默默地在心底为自己许一个愿,愿国家早日富强,国内的亲人们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健康,幸福快乐;也愿自己在新的征程中克服困难,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和大连长春的同学共度留学日本的第一个岁末。前排虔诚祈祷者是小柴,他的身后是小周)(在日本留学的第一个新年首日,与小柴寺庙许愿后的合影,其时手术愈后刚满一月,体重51公斤)在日本过年,除了日夜便利店,商店超市饭馆都闭门谢客,学校的研究室也不开放。人地生疏的我们在这万家团聚四处欢庆喜悦的气氛中,除了同学相约校园相聚,吐吐苦水鼓鼓劲,看看神社寺庙,长长见识许许愿,还真的没有什么去处可去,看书时心猿意马,不知做什么才好。熬过了一个星期,学校的研究室又开放了。我们又扑进研究室,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复习备考之中。三个月后,我们都如愿通过了正式入学考试,进入了大学院,但高兴劲很快就消失了,心里依然并不轻松。因为我们心里都十分明白,自己的日语并没有过关,还不能熟练地与人交谈,日本人说的话还不能全听懂。这个水平,怎么去听课,怎么去和老师沟通交流呢?我们只能花更多的功夫苦学苦练!我们规定相互之间只说日语,发现问题都要及时指出,不留情面。针对各自的薄弱环节,相互献计献策,一定要早日突破这个瓶颈。他俩的重点要放在"说"上面,要尽可能地多说,在学校在宿舍在途中在商店,都要利用一切机会多说多练,在实践中改进提高。而我则必须多听。根据以前学习英语的经验,要熟练自如地掌握一门外语的听说能力,必须调整思维反应的回路,要直接用外语思考所接收的外语信息,而不能把它翻译成中文,用中文思考该如何反应后,再翻译成外语回复。这样肯定来不及。而要熟练地用外语思考并直接反应,唯一的途径就是多听多练。于是整天地听日语,练直接反应。特别是电视和广播中的访谈类辩论类节目,回到宿舍就打开,整夜开着,反复刺激大脑。又过了几个月的暑假前夕的一个晚上,小柴和小周兴冲冲地敲开我房门,不无喜悦地对我说,刚才回来的路上,途径站前商店街,就进去逛了逛,顺便练练口语。走了几家商店,会话几乎都是一次成功,都很顺利。有一个店主还猜他们是外地来大阪上大学的大学生,问他们是来自鹿儿岛还是宫崎。小柴兴奋地补充道,"他们以为我们是外地人,而不是外国人。说明我们的发音只是有点不标准,根本不影响交流!我们的日语过关了!"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同时也感到最近自己在听力上的烦恼似乎也越来越少,上课也好,看电视听广播也好,几乎不再需要中途停下来再用中文想一想了。我的听力也可以说是过关了!不懈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效,我们欣喜若狂。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相约继续同舟共济,携手共进,我们对今后的学习充满了信心!(暑假里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四国岛一日游,渡船上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特在船头留影,以示同舟共济)基本跨越了语言关以后,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专业学习上去了。在宿舍时间远远不及在研究室实验室的时间。也许是因为专业性质和研究方法的长期影响,造成了我们性格习惯和行为方式的不同。不同于文科的单兵作战式的研究,小柴小周他们参与的是导师领衔的课题研究的实验,必需的是各司其职相互配合的团队协作精神。他们每天起早摸黑地在实验室做实验,是因为很多研究必须在实验室里和老师同事同学的相互配合下一起做,离开学校离开了实验环境,就可以放松一下,把自己暂时解放出来。他们不喜欢独处,讨厌孤独,休息天最好结伴聊聊天或者出去玩玩。而我们的研究对象,大多是文字资料,在研究室可以把繁杂的资料集中归纳,整理对比,以努力发掘被前人忽略的地方。但研究室并不是唯一的研究场所,把资料书籍带回来,也同样可以在宿舍思索研究。我不怕孤独,有时候甚至很享受独处时的静心看书思考。我们平时难得见面,他们每天走的比我早,回来的比我晚。甚至有时周末他们也要去实验室工作,见不到他们。但是,只要他们休息在宿舍,就一定会来找我,或者聊天,或者出去兜兜转转。有时候正在静心看书,他们来了就不得不中断,会有些别扭。但更多的时候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精神调节。有时连续几周不见他们来,就知道他们的实验又遇上难题了,他们又要辛苦了。心里惦记着他们,晚上就会刻意留心他们的回来,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就会出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关照他们注意身体,确保休息时间。
(休息天和小周外出参观游玩,调节状态)
(周末晚上小柴常来串门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进入后期课程以后,随着接触的圈子不断扩大,各自都更加忙碌了。除了学习,生活和社会活动等其他方面的事情也多了起来。休息天也忙碌了起来,虽然故事还在继续,三个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故事的参与者变成了五个十个或更多。
但是,来日本最初阶段的共同经历,这段同舟共济情似手足的美好回忆,已经深深地久久地留在了我们的脑海里。
(完稿于-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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