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钟馗

引子

年0月,朝鲜境内上甘岭成了巨大的战争绞肉机,炮火连天,杀声动地,血流成河......十公里之外的志愿军阵地上,“炮击紫云英”一战成名的吕思福团长在指挥所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舔舔干裂脱皮的嘴唇,不顾敌机超低空轰炸扫射,弹片如雨,震耳欲聋,心急如焚地透过硝烟向外张望。向上级请求战斗机增援的电报发出后却迟迟不见回应。此时,他活像一只掉在陷阱里的老虎,又急又气。又一颗重型炸弹在近处爆炸了,棚顶上的灰土被震的‘哗哗’往下掉,指挥所里顿时灰尘弥漫。他旁边的机要科长马德胜赶紧把作战地图上的尘土抖落掉后收起。

敌机轰炸刚结束,吕思福像绷足了劲儿的弹簧“嗖”地冲入阵地。看着曾经的战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威严的大炮被炸得如瘫软无骨的废铁,他撕心裂肺地喊:“兄弟呀……大炮呀……”

马德胜刚追出来就看见一个弹坑的暄土里插着半截敌机投下的炸弹,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空军某部飞行员包汉伟进入机舱待命增援炮兵阵地,队长王飞豹挎着手摇式电话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下达命令:“停止出击。”往营地走时,王队长像是猜测又像是解释:“上级是不是知道飞机总出故障呢?唉,血的教训一而再,再而三。本来我们的战斗机就少,飞行员经验也不足,首长定是怕机毁人亡啊!”

包汉伟说:“我想给工厂的师傅写封信,求他们加紧生产好的副油箱。”

王飞豹:“不能这么说!那不影响军民关系了吗?工人师傅也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一、鄂兄弟干练得宠杨铁蛋逢春新生

盛阳城是关东锁钥,北方重镇,盛河、清河蜿蜒盘踞,沃野千里。“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沦陷,曾被日本人作为战略物资生产基地,因此建立了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可惜抗战胜利初期,救兵变成强盗,但凡有价值的设备都被掠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着力修复了一番,让奄奄一息的工业焕发了新的生机。城北横贯一条黄土高岗,是古清河阳坡,坡上散落着新石器时代人类依水而居的村落遗址;明朝时期修建的一溜儿烽火台,纵向越过皇昭陵后茂密的松林一直向内蒙方向延展而去,永不散去的狼烟和守土的灵气浸透了这块土地。遗址东面是东北军时期的飞机修理厂,后来被日本人强占,更名为满洲飞机修理株式会社,再后来被如赤潮而来的苏联红军淹没,又在退潮时卷走,成了空壳;再后来的解放战争中遭到轰炸,成了一片废墟。年朝鲜战争爆发,国家紧急修复了部分厂房,成立了战斗机修理厂,飞机场就建在龙脉舞动的巨爪之上。可眼下设备简陋,生产能力有限,三百多名工人多数没啥文化,又缺少生产经验,质量低劣,事故频发,还时常有人累倒在岗位上。

休息室那扇刚修复的房门中里传来饭盒子叮当的碰响,大声咀嚼以及“淅沥嗦嘞”的喝粥声。

徐齁吧头戴一顶帽檐像一片儿软踏踏旧鞋垫似的帽子,穿着补丁摞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的工作服,黄瘦的脸上五官还算端正,细脖子上鸡头一样的喉结上下动着,一阵咳痰后,慢吞吞地说:“厂长那老伙计一直在旁边站着像监工似的,我紧着干也跟不上趟儿,老病差点儿犯了。”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组长鄂有礼黝黑的大脸盘上长了一对儿扫帚眉,大眼睛、大鼻头儿、大嘴吧,上中等的个头,走进屋来,到洗脸盆架子那里洗手,把手在一块粗糙胰子上搓搓,也不顾盆里的水上漂了一层厚厚的脏兮兮的胰子沫儿,像挂糊一样把手放进去涮:“你说你们这些人,也不说把床子边儿的铁屑子扫扫再吃饭,还得俺扫。下回轮班。徐师傅,俺们主动生产不用监工,厂长也不是监工。再说前线将士都在打仗,俺们多干一些也是应该的。”

张继业从嘴里拽出旱烟嘴儿,吐口烟儿:“小鄂子,你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啊。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工人就得为国家多出力。”他父辈是闯关东的山东人,肩不宽,胸不阔,中等身形;眉毛不浓,眼睛不大,透着一股精明。因为在护厂时有计谋有行动,立了功,入了党,成了厂里临时负责人,肖长河来当了厂长后,他变成了唯一的车间主任。

“大鹅(鄂),你阵(当地口音:这)大声叫唤,想让厂长听见呐?哎呀妈呀!徐齁吧你干啥呢?桌子上掉几个饽饽渣,还至于蘸吐沫沾起来吃?不嫌埋汰啊?怪不得大家伙都说你抠腚咂指头。”这话是从厂里唯一的女工李春芝嘴里说出来的,她不胖不瘦,弯眉毛大眼睛,又高又尖的鼻子有点儿偏左。她的话引起一片笑声。

徐齁吧不以为然:“那有啥埋汰的?不能糟蹋粮食嘛!”

房门“吱嘎”一声儿开了,厂长肖长河走进来。他鼻直口方,浓眉细眼儿,左手拿着黄灿灿的窝头,右手拿一根儿蘸了酱的大葱,沙哑着说:“看起来都挺高兴啊!乐什么呢?”他的嗓子是在化工厂当厂长时熏的,那是一起严重的氯气泄露事故,要不是一个平时虎了吧唧(当地方言:有勇少谋)的青年工人捂着毛巾去关闭了阀门,怕是见了明火整个化工厂就被夷为平地了!直到现在还对那段整天锁在呛裂肺腑的氯气里,到处是鼻腔溃烂,眼睛像烂桃子一样流脓的工友,咳嗽之声不绝于耳的日子心有余悸。东北局工业部部长高义宝是他的老上级,既是照顾,又是看中他:“你在延吉当过枪械厂厂长,就到飞机修理厂去当厂长吧。”

鄂有礼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厂长又来深入群众了!快坐着歇会儿吧。”

肖长河说:“就是一起吃饭唠嗑嘛,干嘛说的那么一本正经。”

鄂有礼说:“厂长,俺反映的事儿,现在活儿太忙了,要是厂子开伙就好啦。”

肖长河“咔嚓”咬了一口大葱,说话更添了冲劲儿:“这个主意不错!让‘工厂冒烟’是市委提出的口号,包括食堂冒烟。眼下职工吃饭烧煤都困难,在食堂少交点儿钱,高粱米饭炖大萝卜管够儿。房子嘛,就用厂子西边儿那趟小鬼子时期留下的平房里收拾出几间。”

鄂有礼乐了:“厂长您拿出大主意就好办了。厂里人多,俺还是个半拉瓦匠呢,用不了几天就能把食堂盖好。”

厂食堂盖好了,外皮和内墙都用嘎斯粑粑(电石渣)刷的白花花刺眼。外面的大槐树旁鄂有礼和徐齁吧把半截儿铁轨用铁丝穿上,吊在树杈上当成钟,又找了一根儿铁管子当钟锤,开饭就敲几声。职工们乐呵呵地进了食堂。迎面墙上一张大横幅上写着“响应市委号召,让工厂冒烟!”

徐齁吧边吃边和同桌人说:“伙计,我跟你说,只要有用场,那就不是破烂儿!”

肖长河走了进来,背着手微笑着看着大家吃饭。

帮厨的鄂有礼把热乎乎的饭菜端到肖长河面前的桌子上摆好:“厂长辛苦了,趁热吃吧。”

肖长河打个手势让他坐下来。喝了两口汤:“小鄂子,你进厂前是干啥的?”

鄂有礼大大方方地说:“俺初中毕业后,在虎石台火车站扛大个儿。”

肖长河一下子来了兴趣:“虎石台?那儿是不是有块儿石头像老虎?”

鄂有礼:“俺听说当年老罕王出城打猎,射中一只老虎,受伤的老虎逃到烽火台上才死了。于是有了‘虎死台’的名儿,再后来读白了,就成虎石台了。”

肖长河:“敢情和石头没关系啊!你说的老罕王是努尔哈赤?那你是满族呗?”

鄂有礼:“俺是锡伯族,是鲜卑后裔。就是乾隆年间西迁去保卫疆土的。俺爹说,现在苏联的西伯利亚原来也是叫鲜卑利亚的......”

肖长河赶紧摇手叫停:“打住!凡是和苏联有关的事儿,没有党中央明确说法都不能乱讲。”

鄂有礼点头称是:“谢谢厂长教诲。”

肖长河:“你小子不错嘛。当个调度吧。”

鄂有礼激动的放下饭碗站起来:“谢谢厂长栽培。俺保证做好。”一丁点儿唾沫星子直喷过去。

鄂有礼忙说:“俺懂了。”不知怎么自己的吐沫星子拐弯像滚烫的油点子迸到脸上,马蜂蜇了一样疼,从那天起根除了说话喷吐沫星子的毛病,说话声也降了三度。他请了瓦匠挨着食堂西房山盖了两间小屋办起了代销点,开张那天还特意放了一串鞭炮。

肖长河进代销点兜了一圈儿,说了几句鼓励话,就进了车间,看着门旁的工人组装战斗机副油箱统计数据的黑板,脸色一下子从春天进了冬天:“废品率!废品率!我啥时能看见它没有了?”。

旁边几个人脸色一下子都变的十分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肖长河顿了一下,放缓口气:“老张,你得想办法,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张继业说:“我也是急的心里像猫咬的一样疼。现在关键问题是得有像样的技术员,我就是个半瓶子醋,扛不了硬。”

肖长河点点头:“你这说到点子上了。我得去东北局找高部长要人。小鄂子,你在那里鼓鼓秋秋的干什么?有话就说。”

鄂有礼:“肖厂长,俺昨晚熬了个通宵,写出了这份《职工岗位对应工分分配办法》草稿。您有空把把关。”

肖长河粗略浏览了一下,摇头说:“你这个不行。和找技术员一样,搞会计也得另找人。”

调技术员可不容易,财会人员却很快调来了,是化工厂财务科的李万金,来了就当了财务股长。

徐齁吧那天他正用一个小铁片儿把滴落在车床台子上的机油刮到一个旧酒瓶子里,恰巧被肖长河路过看见了,还饶有兴趣地跟到了权当百宝库的小偏厦里看。见木头架子上分得清清楚楚的各类废旧物品,连豆粒儿大的焊锡都留着呢。肖长河说:“我看你挺会过日子啊!”徐齁吧不无得意的说:“伙计,蚂蚱也是肉啊!只好是好东西,早晚会派上用场。”肖长河点点头:“真是条把家虎。你到库房当保管吧。”他还统一了支委们的意见,经过短暂培养,把徐齁吧吸收入了党。

从苏联进口的新一批战斗机着急保养后飞往前线,生产又是一阵大忙。李春芝喊:“大鄂,来帮俺看一下后门儿,俺得出去尿尿。你说这厂里也没个茅楼,俺尿泡尿还得东躲西藏。”

鄂有礼走过来拉住门鼻子:“你痛快儿尿吧,俺给你拽着门呢。你说的是个问题。不过也好整,俺明天就去村里拉两车包米秆子围个茅楼。男的十个蹲坑儿,女的两个就中。”

律德盈捋了捋脑顶旋儿旁的几绺长发,盖了盖光溜溜的秃顶:“就一个女的为什么两蹲坑?”他外号“绿豆蝇”,是契丹皇族耶律后裔。

李春芝大声喊回去:“绿豆蝇,你看你那熊色(音:sǎi样子),你憋急了就过来蹲着尿呗。”

就近的徐齁巴说:“伙计,她往那里一蹲,你顶多看见一块儿白花花的屁股蛋子。”

李春芝冲过去使劲儿拍打两下徐齁巴的后背:“没想到你还真是蔫吧坏呢!老爷们好看吗?顶多胯巴裆下挂了副铃铛!”边跑边说:“谁都别乱瞅啊,特别是‘绿豆蝇’,别贼眉鼠眼的。”

大家一阵哄笑,手里干着活儿,有吹口哨的,有模仿“哗哗”水声的,各自意淫。

肖长河走来问:“都笑什么呢?”

张继业说:“厂长,大家谈论该建个茅楼,也别满院子拉屎撒尿了。”

肖长河点头说:“唔,这事儿得办。小鄂子,你就张罗吧。”

李春芝回来就接话:“茅楼盖完了就让律德盈收拾,他要是收拾不干净就是绿豆蝇。”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李春芝看着肖长河,一本正经地问:“厂长,那么多志愿军帮着‘高丽’(朝鲜)打仗,到底为啥啊?”她二十五六岁,正奶着唯一的儿子(丈夫在儿子生下后不久就得了消渴症,弱不禁风),肥硕的乳房在工作服里直颤,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奶腥味儿。

肖长河凝视李春芝的眼睛:“美国鬼子侵占着我们的台湾和我们的邻邦朝鲜,和李承晚匪帮杀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战争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安东,要把朝鲜当跳板侵略我们,让刚翻身的人民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志愿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去打仗。还有啊,我们要跟着世界人民革命的领袖,斯大林大元帅和毛主席,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苦人民呢。小鄂子,你到我办公室,找那张写了‘为什么我们对美国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的报纸,抽空给大伙儿念一念。”

张继业说:“能读整页儿报纸的还就数小鄂子呢!干脆让他把到各班读报纸的事儿全担起来吧。”李万金就给肖长河订了一份儿人民日报,午休时,还亲自去把报纸收在报夹上。

肖长河:“老张,你这主意不错嘛!这份报纸作用可就大了。小鄂子,你就这么着吧。”

张继业不失时机地说:“厂长亲自下车间做鼓动工作,我们给他鼓掌!”噼里啪啦的掌声以后,他接着说:“厂长,您昨晚没休息好,去睡一会儿吧。”

肖长河点点头:“我下午去市里开会,真得进屋眯和一会儿。老张,你领大伙儿继续干吧。”他太累了,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被闹铃叫醒后,吃了饭坐马车去市里开会。他开会回来刚进厂门,一下子停电了。他喊:“大家都别慌!小鄂子,赶紧把大汽灯点上!我这就给市政府打电话。”

市政府值班室接到电话后马上协调,要求电业局立刻排除故障;请公安局追查是不是有敌特搞破坏。电业局派人沿着线路检查,发现是一处楼房残壁倒了,压断了电线,就地抢修。公安局派人到现场搞调查,忙了个不亦乐乎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

电力恢复后,肖长河到车间转了一圈,这才回屋睡觉。不知把大脑哪块儿细胞刺激了,竟然梦见和李春芝成了亲,他刚要和被窝里的她亲嘴儿,激灵醒了。晨曦照在他放出诡异之光的裤衩上。他想到该给上级打报告把一些身强力壮的职工家属收编进厂,既增加了人手,也照顾了职工的生活。

李春芝得知此事,来找肖长河,想让她男人进厂。

肖长河一口拒绝了:“你男人是小业主,进军工厂不合适。这样吧,你当过村干部,又是厂里第一个女工,等女工班成立后,我让你当班长。”

李春芝盯着肖长河的脸,欲言又止,暧昧地笑一下,扭身走了。

一周以后,上级批件下来了,厂里一下子就进了20个女工,成立了家属工班,专门生产飞机副油箱。李春芝当了班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给全班开会:“姐妹们,从今天开始,俺们就是厂里的工人,挣钱养家了。俗话说,笨鸟先飞,这一段时间,俺们要比男工提前0分钟上班,保证在晚上下班时完成当天任务。大家同意吗?要是同意就鼓掌!”

大伙儿刚知道鼓掌就是拍把掌,全不惜力气。尤其是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女工更是激动万分,以前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娘家姓滕,嫁给姓杜的男人就叫杜滕氏,娘家姓钱,嫁给姓齐的男人就叫齐钱氏;还有的嫁了王家老八的就叫王八嫂,嫁给苟家老二的就叫苟二嫂。现在找到了半边天的感觉。只是女工初来乍到,三天两头出差儿,事故频发。

律德盈活像要下蛆的苍蝇,总来女工班踅摸,这天他又小鸡儿插酱缸——撩咸(闲):“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这会儿你们不是杨排风了吧?”没留意李春芝奶孩子从家里回来,拿过茶缸儿把剩下的水底子顺着他的衣服领子倒进去,惊得他“妈呀”叫了一声跳起来,回头看是李春芝如梁山泊母大虫般横眉立目站在眼前,屁也不敢放就逃走了。

李春芝问:“又因为啥让‘绿豆蝇’捡笑话儿了?”

徒弟小凤说:“班长,今天干的油桶又漏了,发的镀锌板也用光了。藤姐就因为这个哭了。”

李春芝不慌不忙地说:“大伙儿不用愁,俺找厂长去。”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李春芝像回家一样进了肖长河办公室,对着伏案办公的肖长河抛了个媚眼儿:“厂长啊,昨晚睡的怎么样啊?”

肖长河生怕窗外有耳听见:“上班时间里就说与生产有关的事儿,扯什么睡觉呢?你就快说有啥事儿吧。没看见我正忙吗?”

李春芝毫不隐瞒:“今天又出了废品,镀锌板用没了。你再批个条子吧,俺们好去领料。”

肖长河板着脸:“怎么又出废品?学学人家‘马恒昌’(全国著名劳模),5个月干了七千多个零件,全是合格品。”

李春芝又抛了一个令人骨软肉麻的媚眼儿:“你怎么不说俺带的都是刚上班没几天的家庭妇女呢?”看见桌子上放着肖长河的名章,抢过来往领料单上就盖。

肖长河摇头苦笑着说:“你也太泼了!真拿你没办法。”

李春芝领着小凤推着车来到材料库。

徐齁吧看了领料单,认真地说:“伙计,你们班这批料都领了。提前用下批料不符合规定,不行。”

李春芝伶牙俐齿:“啥叫龟腚(规定)?还王八屁股呢!生产急需就是规定。”

徐齁吧是预备党员,不想吵架:“伙计,你别难为我,那不乱套了吗?”

李春芝放泼:“你也太怕事儿了!要不俺找人扒了你裤子,看你还是老爷们不?”

徐齁吧下意识捂住裤腰带,生怕扯坏了一年四季不离身儿的花旗布裤子:“伙计,你可别胡来啊。”

李春芝双手掐腰,吼声尖锐:“那你就赶紧发料。别耽误生产。”

肖长河跟过来打圆场:“李班长,你们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李春芝见来了撑腰的:“急得都火上房了,可是徐师傅说俺们冒领,就是不发料。”

肖长河和稀泥:“徐师傅讲原则对。春芝着急生产也有情可原。老徐,我签字,你发料吧。”

肖长河等李春芝领完料,说:“我到你们班去看一看,到底啥毛病?”他进了女工班时,见鄂有礼正在批评藤桂花(原来的杜滕氏新起了大号)干废了活儿:“小鄂,找到病因了吗?”

鄂有礼:“厂长,就是俺们技术差。要减少废品,俺有个主意。”

肖长河:“你跟我来吧。”他迈着方步走回办公室,坐稳了:“现在说吧。”

尾随的鄂有礼站在二尺外,轻声建议:“假如俺们招一批出身好、手艺好的洋铁匠干,保准行。”

肖长河给予充分肯定:“你这个主意不错嘛!我这就去找黄市长。”他第二天一早就去市政府向市长黄耀武献计。

黄耀武大加赞赏:“抽私有制的柴,烧国营厂的锅,把手工业者改造成工人阶级,一举多得啊。马上通知开大会,我亲自给群众讲话。”

全市所有街道有头有脸的老人儿都接到通知来市政府开会,呜嚷呜嚷(方言:形容人多嘈杂)坐满了市政府大礼堂。黄耀武在与会者雷鸣般的掌声中,踩着板凳,登上了会场前的一张八仙桌,他摆手让大家静下来后开始演讲:“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保卫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制造军用物资,需要一批钣金工。今天开会就是请大家找认识的洋铁匠,明天一早到北陵公园门口参加考工。国民党逃跑时,说共产党要砍掉手艺人的手,想拉手艺人都跟着逃到台湾去。事实上呢,现在要选手艺人进厂,是让他们成按月开饷的国营工人。好啦。事情讲清楚了,大会就开到这里。”至此,参会者得了将令,撒下了“捞洋铁匠”的大网,定要在天明一个不漏地通知到。

杨铁蛋的老丈人是北市场“登赢泉”(澡堂子)房后杂八地胡同的组长,顺道儿捡(买)了一块豆腐撒开还算灵便的腿脚撩(跑)到了女婿家,进门儿就和小两口儿把市长说的事儿叨咕了一遍。

二妞顿时大喜:“当家的,该着你进厂当工人了。”她是杨铁蛋的媳妇,自小就对丈夫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个邻居铁匠铺杨掌柜的独生子,十三岁时就会用裤带子绕着地下插着的两根儿洋钉子,画出个鸭蛋圆(椭圆)。自己十五岁那年正月十五,丈夫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他在铁桶里放进一截炉筒子,在铁桶与炉筒子之间倒进去凉水,待凉水冻成冰以后,用热水贴边儿倒,浇出一节儿亮晶晶的冰管,做了一盏漂亮的冰灯。当众大声问:“二妞,你给俺做媳妇,中不中?”二妞大声答:“中!”铁蛋说:“妥。那这盏冰灯笼就送给你当礼物了。”两人就此订了终身。丈夫二十岁时从爹手里接手了铁匠铺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和他爹一起,连媒人都不找,提了两瓶老龙口白酒,二斤槽子糕,两扎粉条,一大块带四根肋骨的猪肉凑了“四彩礼”,直接来家提亲。得到二妞父母的肯定答应后,选黄道吉日办了婚礼。现在二妞快当娘了。

杨铁蛋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脑门儿两侧掉了不少头发,更显得亮堂,神色里透着一股强烈的自信。笑着说:“媳妇儿,你就瞧好吧。只招一个咱不好说,招两个,俺保准行。”二妞腆着大肚子:“当家的,俺也想去看热闹。”杨铁蛋说:“媳妇听话,你身子重,到那里灰尘暴土,直脖儿瞪眼的有啥好看的?为了俺们的孩子,你就别去了。中不?”二妞说:“那俺就不去了。在家里保佑你考上。”杨铁蛋说:“妥。你别忘了割条五花肉,再捡两块豆腐炖上,晚饭俺们吃点儿顶楞子(硬菜)的好嚼裹儿。爹,老丈人,媳妇儿,俺不叫铁蛋了,太土气,当不了大号。俺以后就叫杨铁新。”

老公公和老婆婆都劝儿媳妇不用去,说俺们铁蛋儿手艺高出旁人一大截儿,这回还有了大号,考工是手拿把掐。

老丈人掰着手指头掐算了一番,点头赞赏:“还别说,姑爷自己起的大号既响亮又时兴!”

鄂有礼第一次给公家办大事儿,头天晚儿就像下棋一样把每步都合计好了才迷糊一觉儿。第二天早晨,他胸有成竹地领着几个人到了北陵布置考场,见时辰差不多了,踏上一个还算光溜的野坟堆儿,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喊:“参加招工的人,都用自个的家什,现场打一只水桶。到西头儿胸前挂红布条的徐师傅那儿领料。”又用手指着大御道边儿的一棵参天松树:“每人都找地下的白灰圈儿当干活的窝儿。做好了水桶,还找徐师傅验收。大伙儿听明白没?”

杨铁蛋刚刚在参加招工考试的花名册上涅槃成杨铁新,他去领料时恰巧看见徐齁吧的手被锋利的铁片儿割破了,把脏兮兮的正出血的食指放到嘴里吸吮。从这点上看,自己就比那老工人强。他把那工人脏兮兮的血当成了为自己铺路的黄泥,默默地在心里盘算妥了,才麻利地从准备好的兜子里掏出媳妇亲手做的细布手套戴上,再拿出一大块麻布铺开,把尺子、铅笔等物件摆上,打开工具箱的盖子,稳稳当当地划线标记,庖丁解牛般把铁皮变成了水桶。他果然不负家人的重望,得了头名。

招工考试结束了鄂有礼大声宣布杨铁新等十八人被正式录取为国营工人,还把他们领到修理厂的旗下,戴上大红花:“瞧你们一个个美的,像十八罗汉一样。大家伙别光笑,都听仔细了,明早儿还这个点儿在这里集合,一起到厂里食堂吃饭,吃饱了就去领工作服,开始干活儿。”

第二天,十八罗汉吃饱饭就来到李春芝班观摩制作副油箱。学了不到20分钟,杨铁新就看懂了,他找鄂有礼:“俺现在就想单干,做坏了甘愿赔厂里的料。中不?”

鄂有礼哈哈一笑:“俺约摸(方言:估计)你们都行。下午就都上手干吧。”

杨铁新说:“妥。你就瞧好吧。”

果然如鄂有礼所料,新工人心里都憋着和老工人比的劲儿,在生产中大显身手,做出来的副油桶“个保个儿”合格。杨铁新还向肖长河毛遂自荐:“厂长,用手工作还不太把握,还慢。俗话说手巧不如家什妙。俺琢磨应该做几个工具,比如压辊子啦、卷口儿槽啦,俺都会做。”

肖长河满口答应:“那好哇!厂里有的东西可着你用,没有就去找鄂调度买。”

杨铁新说了声“妥”。第二天临下班就把几个常用的小设备做出来了,实际一用,果然好使。

肖长河对鄂有礼说:“你乘胜出击,再招一些人才进来,文的武的都要。”话音刚落地,鄂有礼就急匆匆地搭马车回老家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把弟弟招进工厂当保卫。

弟弟鄂有富和哥哥长得很像,只是五官小了半号,个头略高,因为有点儿拳脚工夫,当过民兵小队长。他拍着胸脯:“哥,那是俺的拿手好戏。”哥俩儿就着盐水煮黄豆喝了半宿烧刀子(白酒),把头三脚怎么踢商量妥了。

鄂有礼把弟弟引荐给肖长河。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鄂有富:“你就牵头把厂里丢的东西尽量都找回来。”战乱时厂里物品几乎都丢了,眼下生产物资非常紧缺,收集物资成了一件大事。

鄂有富要立首功。他敲山震虎,在交通要冲张贴布告,写明向工厂献纳器材的种种好处,如果被查出偷盗将受到严惩的后果。线人李四告密,西瓦窑村吴老二家里有赃物。他领着十几个人带着红胳膊箍(袖标)去抄家,搜出一大堆旧机器,碎铜铁,甚至还有一挺机关枪!吴老二被挂上了盗窃军用物资犯的大牌子扔在倒骑驴上游街示众后,以盗窃军用物资罪给枪毙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老百姓自动交回来的和被搜缴回来的物资堆满了院子。他对来视察的肖长河说:“厂长,假如用‘大话’再喊几天,还能多收一些铜铁”用手指着大槐树上挂着的电喇叭,意思是那就是‘大话’。“还得有一个能拔得开笔帽的,好帮着写告示公文唔的。”

肖长河:“哈哈!谢明礼就能拔开笔帽,也会鼓捣电,你找他吧。”

谢明礼没有辜负肖长河的期望,很快“大话”(电喇叭)声传四方。

肖长河做了上任后第一次调整干部,任命鄂有礼为人事股股长,鄂有富为保卫股股长,鄂家哥俩儿就像河虾上蒸笼——折腾几下就红了。张继业是副科级,当了生产科副科长(没有正科长),谢明礼是厂办负责人,虽然没名分,工作却非常忙碌。

肖长河办公室电话铃如蛐蛐哑了嗓子般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那端传来熟悉的官腔:“长河吗?我是东北局的高义宝啊。你马上组织力量,准备修理从前线撤回来的打坏的战斗机。”

肖长河吓得头发都立起来:“高部长啊,厂里都没人能说得清飞机肚子里有啥,怎么修啊?”

高义宝说:“别怕!从苏联请了专家来指导你们。还从机修厂调了一个工科高材生给你。你明天就派管生产的人来工业部和高材生会齐,再去找老皮,把生产任务领回去。我还告诉你,你们厂现在是飞机修理厂,是正处级了。对了,给你派去一个老红军当副厂长,叫黄大山。”

要当处级干部了!这消息如千年老山参泡出的神水灌进肖长河的丹田,陡然增添了一股暴涨的力量:“请高部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放下电话走到办公室门口,走廊里顿时响起他那令人熟悉的哑嗓子:“小鄂子!赶紧来!有任务!”

二、鲁科夫引领开工廖瑞斌脱颖而出

鄂有礼生怕在路上出了差头儿耽误事儿,太阳还没露头就坐马车去了东北局。马车在皇陵外“诸王以下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大石碑旁停下来,掏出自带的窝头,就着咸菜和凉风儿吃完了,使着介绍信进了大楼。在工业部走廊里,凭直觉估计等在那里的细高挑儿就是要来厂的大学生,过去搭讪,果然不出所料,那人大方地说:“我是廖瑞斌。你是鄂股长吧?”

廖瑞斌清秀的脸上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浓眉挑入鬓角,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自有一股人中龙凤气象。他出身于江南师爷之家,虽然名字里带了“武”的成分,无非有羽扇纶巾的向往而已,没想到鸭绿江头的战火会引得自己与武器真的结上了毕生的缘分。

鄂有礼:“对劲儿。你和俺一起去见老皮吧。”

老皮是从国民党那边儿过来的工业通,受领了修理战斗机的任务后,已经研究好了运作方案。他从铁皮柜子里拿出飞机修理车间的平面图铺在桌子上:“你们要按照这张图做好准备。”

鄂有礼看着密密麻麻标了些横线竖道的“鬼画符”,看不懂也听不懂,干脆不吭声。

廖瑞斌待把任务听清楚了,用笔“唰唰”地写出了实施草案呈交给老皮。老皮浏览了一遍后,点头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像廖同志这么厉害的主儿,我相信你们一定能修好飞机。以后有啥事儿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全力帮助你们。”

鄂有礼回到厂后,把到东北局公干的事儿向肖长河做了汇报,其中谈到廖瑞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肖长河说:“你们赶紧按照要求干起来吧。记住,凡事都得通过我同意才行。”

修飞机真是十万火急,厂里准备工作还八字没一撇呢,第一批三架被打坏的战斗机就进了文官屯火车站货场。肖长河马上组织了一百多人,由鄂有富领着去拉坏飞机。

工人不像解放军那样队伍整齐,一百人在路上缕缕行行地拉了二百米长。鄂有富走在头里,路过一个正在路中央的炸弹坑,虽然填埋上了,仍然暄腾腾的,他怕弄脏了鞋绕着走过去。鄂有富走出去好远了,廖瑞斌呼哧带喘地追过来喊:“鄂股长,那个炸弹坑没垫硬实,飞机路过陷进去就麻烦了。”

鄂有富点点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你有什么好招儿吗?”

廖瑞斌说:“我现在回厂,剪几块厚铁板来铺个‘桥’。”

鄂有富举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你赶紧回去弄吧。”

廖瑞斌回厂找鄂有礼领氧气瓶和厚钢板,计划是用气焊枪切割厚钢板。

鄂有礼说:“糟糕!库里没有氧气瓶了。怎么办啊?”

廖瑞斌想了想:“时间不等人,那就只能用电焊枪割钢板了。”

鄂有礼担心地问:“你有把握吗?可别把电焊机烧坏了,闹个鸡飞蛋打。”

廖瑞斌:“理论上可以。就算电焊机烧坏了,我也会修理,不会耽误生产。不过,你的担心提示了我,要控制电压过高。”他经过计算,让人找来一个大水槽子,加满了凉水,为增加导电性,还加了盐;用几根粗电线把电源和电焊机与凉水槽联接起来,以降低电线温度。他戴上焊工面罩,手持焊枪顺利地把厚钢板切割开,又指挥工人用手推车改装成了架子车,把裁好的钢板运过去在炸弹坑上架起了铁板桥。为了防止敌人轰炸,也是为了保密,当天夜里廖瑞斌成了实际的总指挥,带领工人用粗麻绳把大身躯,小轱辘的待修飞机像捆粽子一样捆起来,指挥吊车从火车车厢里吊出来,再用绳子牵着踏上归程,虽有颠簸(包括过铁板桥),披星戴月回到厂院里。

律德盈一心想着大问题,干活儿走神儿滑进泥坑,却满不在乎:“俺就搞不明白了,飞机这么沉,怎么就能靠一对儿铁翅膀飞上天呢?”

廖瑞斌笑眯眯地说:“律师傅,你的话还真提醒了我。我要向厂长建议:办个夜校。”

肖长河听了建议,马上表态:“这是好事儿。我批给你五块钱,就当补助了。”

夜校结束时开了总结会,杨铁新代表学员发言:“夜校办得忒好了,也正赶趟儿(方言:及时)。这两天听技术员上课,就像给俺心里开了扇窗户,明亮多了。俺还有个主意想在这里说一说:不光得学习,也得购置一批风窝子、电磙子、金刚砂轮锯等合手的家什儿。俺说的风窝子是打铆钉的工具。电磙子也叫大电钻。”

廖瑞斌点头说:“杨师傅的主意挺好哇!大家都可以说说,多提一些好意见。”又有几个人发表了意见,他都做了记录,分别写出了培训总结和急需购买物品明细表报给肖长河。

肖长河取“黄土垫道,贵宾来到”之意,指示鄂有礼带着一大群工人,乘着马车到土山(就是一个高岗,是古烽火台遗址)那里挖了一百多车黄土,把厂里的大道重新垫了一遍,还没全干完呢,一辆军用吉普车率领三辆装满了飞机零部件的大卡车一路风尘地开进了工厂。从吉普车里下来了大鼻子、蓝眼睛的苏联专家鲁科夫和省接待处的翻译唐丽萍,还有一个看着神神秘秘的搭车人,不等打招呼就径直进了食堂。

唐丽萍把鲁科夫向肖长河、鄂有礼、廖瑞斌做了介绍,然后一行人先到了厂里为鲁科夫暂时办公兼居住的房间,雪白的墙壁,新添的钢丝床及家具都还让鲁科夫满意,可是旱厕简陋,还是公用的。

唐丽萍自作主张:“你们厂的厕所太差了。专家根本没法儿用。我回去报请领导,给专家修单独厕所。给你们厂也建一个像样的公厕。”

一行人接着又考察了车间,虽然破旧却也收拾得干净,连裸露的红砖都擦的锃亮。廖瑞斌会俄语,把生产平面图上的设备区、物料区、通道等标注得清清楚楚。

鲁科夫说:“哈啦硕(俄语:好)!我看只要在这里增设一个钳工作业区就可以了。”

唐丽萍喜出望外:“肖厂长,既然这位技术员会俄语,你们和鲁科夫已经对接成功,我就赶紧回去安排建筑公司来这里的事儿。鲁科夫专家今天和我回去,仍然住在友谊宾馆,等生活条件改善一下再过来上班。”

肖长河说:“唐翻译,能顺利对接,你的功劳很大。我要向上级给你请功啊。”

唐丽萍说:“不用客气。我得赶紧走了。”

离去的吉普车掀起的灰尘还没落下,肖长河得意地说:“我们借了专家的光,就要有新厕所了。小鄂子,你好不容易围起来的茅楼没用多长时间啊。”

鄂有礼说:“只要有用就没白搭工夫。”

肖长河又对廖瑞斌说:“从现在开始,你就给鲁科夫专家当助手吧,边干边学,边当翻译、技术员、检验员全兼起来。你是我们厂第一个大学生,得挑重担啊!”

廖瑞斌说:“我明白。一定努力干好。”

鄂有礼见廖瑞斌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有蜻蜓落上头,酸溜溜地说:“俺也得拜小廖为师呗。”

肖长河刚回办公室,那个搭着车来的人就跟进来,操一口湖北口音说:“你就是肖厂长吧?我是黄大山,高部长让我来报到,这是介绍信。”

肖长河半信半疑,走过去握手:“你就是黄厂长?我还猜上级说的老红军年龄多大呢,敢情这么年轻。我想起来了,你和专家同车来的。刚才怎么不进来呢?”

黄大山:“下车以后我插不上话儿,就去食堂找吃的。大师傅还以为我是来帮厨的呢。”

肖长河:“我问你,你这个年龄怎么就是红军了呢?”

黄大山:“白狗子第五次围剿苏区,红军撤退路过我们村,打土豪,分粮食和浮财。我那时十三岁,给老财主家放羊,看见他把财宝藏在树下跑了,就把藏宝的地点报告了红军。我怕老财主回来杀了我,就跟着长征去了。在部队当马夫、通信员、啥事都干过。”

肖长河:“哎呀!真看不出你还是红小鬼呢!你别说那么多,那就是资格。我虽然虚长你几岁,却是抗战后期的干部。原来我还不知足呢,觉得升职太慢。现在看到你这红军还来辅佐我,心里就不委屈了。”

黄大山:“我没有文化还受过伤,体格不好,还得你照顾啊。”

肖长河先是一愣,随后喜笑颜开。只要不与自己争权夺势,一切皆可商量:“你为革命受过伤,照顾你是应该的。你帮我管后勤保卫吧。和我一样每月拿工分。手下的李万金和鄂有富工作都不用你操心。”他看透黄大山胸无点墨,而他未来的部下都是官迷,权抓的一丁点缝儿都没有,他实际还不就是个摆设?

唐丽萍没说大话,第二天省建筑公司就派大卡车连载人带拉着水泥、红砖、木料等建材来到厂里,干了好几天。给鲁科夫建了起居室;在单人厕所里装上了唐山搪瓷厂生产的蹲式马桶,下水接到埋在屋后地下的水泥池子里,上面用铁盖子封得严严实实。接着,这一伙人拆掉了用包米秆子围成的茅楼,盖了座像皇陵门房似的红砖黑瓦厕所,埋了四口大缸,大缸上架上了权当脚踏板的木板,散发出浓烈的松油子芳香,让职工们在进入工业革命之前享受了厕所革命的成果。

第三天一大早,鲁科夫来上班了。肖长河带着廖瑞斌迎过来。

鲁科夫哇哩哇啦地说:“我拿了中国高工资,不到工作岗位,对不起良心。廖,你马上把生产工人编成两个班。半个小时以后开始生产。”说完就进了还没有收拾妥当的起居室里换工作服。他进了车间,用猫一般瓦蓝的眼睛看着站成两排的工人:“廖,我们一起去停机坪拖一架被打坏的飞机到车间里。然后你把工人分成两个组,领了工具,交替作业,把飞机故障部分拆卸,清理。”第一架待修理的飞机被拽进车间,如恐龙遗骸卧在了场地上。他严肃起来,一会儿给东边儿拆卸装甲的工人做示范;一会儿给西边儿清洗零件的工人提要求。还不时大声批评廖瑞斌翻译词不达意。

杨铁新遵照吩咐,把报废的涡轮叶片卸下来,纳闷这些奇怪的小扇膀,怎么就成了飞机上天的动力呢?吃午饭时就对廖瑞斌刨根问底儿,总算听个大概齐。他说:“你这么能干,专家为什么还吼你?”

廖瑞斌说:“因为我工作没达到要求啊。你当初学徒的时候没挨过师傅骂吗?”

杨铁新:“俺是在家里的铺子和俺爹学手艺。爹不光骂,有时还动手打呢。”

廖瑞斌说:“你知道亲爹骂你打你是恨铁不成钢,让你长本事,所以不在乎。可是现在变成苏联专家却不同了。是不是小心眼儿了呢?我们中国,就是因为清朝闭关锁国,远远地落后于帝国主义,所以被欺负了近百年,大片国土被占了,好东西被抢了。现在,苏联人帮助我们搞工业,我们应该感谢人家。杨师傅,你说呢?”

杨铁新挠挠脑袋,讪讪一笑:“是这么个理儿。妥。俺懂了。”

廖瑞斌吃完饭一溜儿小跑赶回办公室,思考上午的生产的实际,草拟了第二天的生产计划分工表,下午上班就交给鲁科夫。

鲁科夫看了看:“飞行员脚底装甲不行了,得抓紧重新铸一副,你把这项工作安排上去。”

廖瑞斌说:“我们没有铸造工。我建议暂时让民间铁匠做出毛坯件,我们再精细加工出装甲。”

鲁科夫点头:“行。可以把铁匠招来,厂里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你什么时候能把人找来?”

廖瑞斌:“厂长在呢!他一定有办法。”说完,便赶紧翻译给肖长河听。

肖长河自信地说:“你告诉专家,我会马上把人招进来。鄂股长,你能做这事儿吧?”

鄂有礼应声答应:“报告厂长,俺村儿有个铁匠,手艺好。让他来,肯定乐颠馅儿了。”

肖长河说:“那你叫他明天来上班。”

鲁科夫觉得廖瑞斌办事得力,有些过意不去:“廖,我今天的态度不好。让你难堪了。”

廖瑞斌:“不仅没有,反而使我更加尊敬你认真积极的态度。”

鲁科夫:“我听肖厂长说你曾经搞了一个伟大的创举,用电焊机切割钢板。是吗?”

廖瑞斌:“那也是非常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

鲁科夫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还给工人做了一个蛮干的榜样。是不是啊?”

廖瑞斌诚恳地说:“我虚心接受您的批评。以后一定按照规程办事儿。”

第二天天还没亮,铁匠孙家昌推着手推车,载着一应家什来厂报到。

鄂有富守在门口,虎着脸看孙家昌,虽然熟悉,还是要警察打爹——公事公办,指着车上的一个皮包问:“老孙,这是啥?”

孙家昌说:“鄂老二,嗨呀!俺该打个大嘴巴子。鄂股长,那是‘皮老虎’啊!”

鄂有富摆了两下手:“别说没用的。皮老虎是什么?”

孙家昌说:“就是风箱。打铁需要把焦炭火儿吹白了才行,就得用这个。”

鄂有富检查了所有的东西后,带他直接去了车间。

孙家昌看了那块裂成两瓣儿,像一只巨大的青蛙脚一样的飞行员脚底装甲,从车上搬下来一个小炉子,加进去一些焦炭,点上火,把皮老虎的风口接上去,用力抽拉。只见皮老虎肚皮一鼓一憋不停地呼吸,把风“呼呼”地吹进炉子,不一会儿焦炭就白热化了。的的他看好了火色,把一块足够大的熟铁料在火里烧软,再用铁夹子夹到铁砧上,在一团烟雾和一股燎毛味儿中,抡起锤子在通红的钢料上敲打出一连串带着韵味儿的美妙声响,不一会儿工夫就做出了“青蛙脚”的毛坯件。“青蛙脚”的毛坯件还烫手呢,就被杨铁新端到钳工案子上,用虎头钳子夹住进行加工。不长时间,飞行员脚底装甲就加工出来了。鲁科夫举大拇指称赞:“中国的工人都是能工巧匠!”肖长河当场同意录用孙家昌进厂当工人,当了铸铁班第一任班长。

廖瑞斌正钻在飞机肚子里拆卸零件,腿肚子被拍了一下。勉强歪脖儿回头一看是鲁科夫。鲁科夫大声训斥:“你的耳朵聋了吗?快出来!你不是普通工人,不要去干普通工人干的活儿。你要协助我指挥生产,把我的话翻译给工人听,这才是你的任务,不准离开自己的岗位。懂吗?”

廖瑞斌点点头:“我这就出来。”他倒退着爬出了飞机肚子。

鲁科夫问:“厂里有没有钣金工?对接框架需要矫正。”

廖瑞斌:“我去找杨师傅来,他是厂里技术最高的。”

廖瑞斌和杨铁新跟着鲁科夫来到需要矫正的对接框架旁,听他指出了矫正标准。杨铁新问:“用大锤砸中不?”鲁科夫说:“只能用大锤砸了。”又说了矫正方法。杨铁新说:“妥。那俺就明白了,晚上下班前,俺一定给正过来。”廖瑞斌说:“杨师傅,我得跟着专家,就不能过去帮你了。”

杨铁新去库房领了一柄6磅的大铁锤,朝着对接框的弯曲处“咣咣”地砸了四十锤。

张继业大踏步走到杨铁新跟前:“杨师傅,俺帮你抡几锤,你歇歇。”杨铁新的耳朵被震得听不清,但是从动作和口型上知道张继业的意图:“张科长,谢谢你啊!”

张继业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吐沫,接过大锤抡了二十来锤。杨铁新又抢过大锤抡了十几锤,鄂有礼再接过大锤……

廖瑞斌也想去替换着抡几锤,鲁科夫拍他的肩膀:“去让工人把立式车床前要加工的毛坯件送到皮带轮车床那去。”廖瑞斌问:“为什么不能用立式车床呢?”鲁科夫说:“立式车床是为了加工厚重粗大笨拙的锻铸件而设计的。夹紧装置是一个花盘,很粗糙。刀具也笨。容易把零件夹坏。并不是只有立式车床才能加工大直径零件,关键是设计一些辅助夹具就可以。我做这类辅助夹具时你就在旁边学吧,至于能不能学会,就看你的悟性了。”

廖瑞斌深知自己是厂里和鲁科夫沟通的桥梁,一定要保证顺畅。见鲁科夫下班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喝酒,灵机一定,要自掏腰包请鲁科夫喝中国酒。他进了供销店里看,最贵的是瓶子上有一只金凤凰商标的西凤酒,一咬牙自掏腰包买了一瓶,还买了酱牛肉,敲门进了鲁科夫的起居室,果然见他一如既往地就着一盒午餐肉罐头和一盒沙丁鱼罐头自斟自饮。

鲁科夫兴高采烈地迎接稀客,站起来给廖瑞斌一个熊抱:“亲爱的,快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廖瑞斌用蹩脚俄语说:“我就是怕您一个人喝酒闷得慌。今天特意来请你喝中国酒。”

鲁科夫:“太好啦!”去柜子里给廖瑞斌找来一个玻璃杯子,把自己喝酒的玻璃杯子冲洗了一下,倒了小半杯西凤酒,用硕大的鼻子使劲儿嗅了嗅:“这个味道真是好极了!”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还没等廖瑞斌敬酒,听到一阵敲门声,鄂有富拿着一瓶西凤酒不请自到,皮笑肉不笑地说:“技术员,俺早就想请专家喝酒,可是俺不会说大鼻子话。俺今天陪你和专家喝酒。你给介绍一下,说俺要和他比赛喝酒。”他深知鲁科夫是重点保卫对象,不敢放任廖瑞斌单独与之喝酒。硬要参加进来。

廖瑞斌乐得有人助阵,介绍了鄂有富,还说他是来比喝酒的。

鲁科夫咧开大嘴笑了:“哈拉硕!怎么比呢?”

鄂有富说:“俺们这儿有个比法儿是猜火柴杆儿。每人三根儿火柴杆,轮着猜对方手心里藏几根儿,猜对了,藏者喝酒;猜错了猜者喝酒。”他用牙咬开瓶盖,“咚咚”倒了两满杯酒,一杯给鲁科夫,一杯给自己,就游戏起来。游戏看似简单,但鄂有富耍滑使诈的手法有如神助,几乎是想让谁喝谁就能喝。廖瑞斌看得眼睛都直了。鲁科夫根本没有往这儿想,多喝了不知道多少杯,终于喝醉了。鄂有富却先装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故意磕磕巴巴地喊:“鲁科夫专家,你真厉害,俺喝不过你。俺还要去值班,改天再喝。”

鲁科夫叨叨咕咕:“我也喝多了,该休息了。晚安,我的中国兄弟。”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上班,鲁科夫话明显多了,还展露了一手绝活儿,亲自给飞机上的弹洞打补丁。“蜂窝子”在他手里运用娴熟,不一会儿就把补丁做的严实合缝。鲁科夫干完以后,廖瑞斌带头给他鼓掌。

杨铁新说:“看人家干的那活儿,真是绝啦!又漂亮又结实。简直就是鲁班在世。怪不得都姓鲁。”

廖瑞斌把鲁科夫说的技术诀窍记下来,觉得有必要讲给工人。对大家说:“大家能不能耽误二十分钟下班时间?我有些事情想说说。”

杨铁新带头说:“好啊!俺们谁不差这一袋烟的工夫。”众人也都呼应着同意。

廖瑞斌深入浅出的说了技术诀窍:“鲁科夫说干活儿要讲步骤,也就是老说的规矩,我们一定要这么生产。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铁新举手说:“手巧不如家什妙。鲁科夫用的那个能缩能卡的尺子量管子里外口又精密又方便。能不能多买几把?谁想用就到工具室去借。”

廖瑞斌说:“这个主意好啊!那种尺叫游标卡尺,不仅能测量管子的内外径,用途很多呢。”

没过多久,劳动效率提高了一大截儿。鲁科夫问廖瑞斌:“你给大家施了什么魔法?”

廖瑞斌说:“我把你说的技术诀窍给大家做了讲解。还按照大家建议,购置了必要的工具。”

鲁科夫点点头:“你的办法虽然简单,却十分奏效。”

鲁科夫的脸像三伏的天气,说变就变,拉着廖瑞斌的手去见肖长河:“廖,你把我的话翻译给肖厂长。维修车间里不可以有女工!容易发生事故。”

肖长河听懂了鲁科夫的话,却犯难了。对廖瑞斌说:“我说的话你不用翻译。女工班刚成立,就这么解散了,不好交代。你和鲁科夫商量吧,看怎么处理好的办法。”

晚上,廖瑞斌又来到鲁科夫的宿舍,根据自己对肖长河讲话的理解,与鲁科夫在诚挚的气氛中进行了沟通。鲁科夫理解了厂里的难处:“厂里可以另辟车间,留下四名年轻有文化的女工装配仪表,算是保留了女工班班底,其余女工安排到库房、清扫等生产辅助单位,或者是食堂等后勤单位去。工厂可以办幼儿园,既解除职工后顾之忧,也安排了女工。”

廖瑞斌说:“怎么能让没有文化的人,培育祖国的花朵呢?”

鲁科夫说:“女工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有母爱,有育儿经验。”

廖瑞斌第二天一早就把和鲁科夫沟通的结果告诉了肖长河。肖长河说:“这个鲁科夫,什么都管。人家是治厂专家,就按他说的做吧。”

这天鄂有富来把廖瑞斌拉到一边儿说:“俺有个发小在黄家窝棚当干部,他提了着大杆儿枪骑着毛驴到处转悠,说拉塔湖苇塘里有架小日本儿的飞机!俺估摸着那架飞机对厂里有用。”拉塔湖西岸有座七星山,山上有一座辽代的古塔,塔影常年映在湖水里,东北解放那年这座塔朝着湖坍塌了,人们说是湖拉倒了塔,于是都叫这湖为拉塔湖。天上飞着的日本飞机又被“拽”进湖里了,传的就更蝎虎了。

廖瑞斌说:“如果是真的,可以把飞机拉回厂里修好,那用处就大了。我们去告诉肖厂长吧。”

肖长河听了,马上把鲁科夫请到办公室一起商量。

鲁科夫:“只要能把飞机拉进厂,修理好就不是什么难事,而修理好的飞机总会有用的。”

肖长河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我这就把任务落实下去。”他派黄大山去部队找工兵往厂里拉日本鬼子的坏飞机。黄大山雷厉风行,把执行这个任务上升到军转干部站稳脚跟、转换角色的高度去办。第三天就领着一个班的工兵踅摸到了拉塔湖边儿,拆掉了飞机上的炸弹,还铺设了一条拖运飞机的便道。鄂有富带着三十多个工人去了拉塔胡,配合开着道奇卡车的汽车兵把破飞机拖回厂院。

廖瑞斌趁着拆卸飞机的机会,在夜校讲了飞机的一般结构和原理,受到了肖长河的表扬。还给廖瑞斌批个条儿,到李万金那里把和鲁科夫买酒的钱报销了。

鄂有礼再见到廖瑞斌时笑嘻嘻地说:“俺上回说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儿就安排在这个礼拜天晌午。我小姨子来帮我老婆烙饼,你来会她吧。”

郑立君早就私下里打听好廖瑞斌是秀才,挑剔地把自己打扮了好几遍才来约会。廖瑞斌见郑立君长得漂亮,人也爽快,感觉尚可,没提反对意见。

那天李春芝班没戴工作帽就领班装配仪表,不知什么时候将一个发夹掉了,直到自己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才发觉。她怕出事儿,问充当检验员的廖瑞斌:“俺的发夹不知丢到哪去了。不打紧吧?”

廖瑞斌绷着脸说:“怎么不打紧?很要紧!不找到丢的发夹不能下班。”

李春芝老大不高兴:“俺倒是不怕饿,死了拉倒。可是光靠自己也不中啊!求大家帮着找吧。”半小时后,在仪表盘旮旯里,找到了那支发夹。她咽不下这口气,过了一个礼拜,向肖长河打小报告:“鄂科长把小姨子介绍给廖瑞斌当媳妇了。那俩人儿精得十个猴子不换,你可得加小心呢。”

肖长河像没听见,明天第一架修好的飞机要重返战场,自己要心无旁骛,也要手下全力抬轿子。第二天,他带着全厂职工和鲁科夫都来到恢复一新的飞机跑道旁,屏住呼吸,看着包汉伟精神抖擞地进入飞机驾驶舱,潇洒地挥手致意后启动了飞机飞上蓝天,围着维修厂飞了一大圈以后,稳稳地向东南方向飞去。飞机跑道旁欢庆胜利的掌声经久不息,肖长河和鲁科夫更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三、铸铜像添人进器反右倾折将损兵

板门店下了一夜的瓢泼大雨终于在破晓时停住了,南朝鲜木工拆掉了塔式建筑物己方门边儿上的两个北朝鲜制作的和平鸽,标志着南北朝鲜正式分家,停战议和生效了。

谢明礼用拖布就着洼地积的雨水擦掉墙报上欢送鲁科夫的标语,用湿抹布写了“热烈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凯旋归国”一行大字做通栏横幅,再用粉笔描了边儿,字儿立刻得凸出来。赞美和平的刊首语上有他写的鲜活新诗:“骄傲和希望洋溢在人民的脸上\\电焊火花飞溅\\机床欢快鸣唱\\伟大的时代已经碰到了鼻尖儿……”

在全市各界代表庆祝抗美援朝胜利大会上,市长黄耀武的讲话慷慨激昂:“我们要在市中心建一座开国纪念塔,塔上铸一尊毛主席的铜像,表达全市人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千秋万代的爱戴。”大会后,他听了工业局汇报,全市顶数飞机维修厂的技术实力最强,于是,把铸造领袖铜像的任务给过去,同时也给厂里投入了资金以购置设备。

肖长河当即立下豪言壮语:“黄市长,我绝不辜负市委的信任和重托,争取国庆节就把毛主席铜像敬立起来。”他回厂后立刻召开班组长以上干部会,宣布了任务后,他带头激动地鼓掌,可是却发现几个重点人物忧虑的目光。大会结束后,他紧接着留下骨干开会。他问孙家昌:“老孙,你是搞铸造的,说说现在该干啥啊?”

孙家昌摇头如拨浪鼓:“这俺可说不好!俺从来没铸过铜。”

张继业说:“铸造用的机器都被大鼻子当日本鬼子的东西全拉空了,还真得买设备呢。”

肖长河:“老祖宗时代就会铸铜,那么薄的铜钱都铸出来了,上面还有字呢!你就说用什么设备吧,我不是说了吗,不怕花钱。”

廖瑞斌见几个人谈铸铜如围棋盘里摆象棋——不对路数,发了言:“厂长,我听说铸铜的关键是用泥制成阴阳模胎,烧制成陶壳。再把融化的铜液倒进陶壳,冷却剥离出粗型......”

肖长河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你别说绕口令了。既然你懂铸铜。那就由你负责吧。”

廖瑞斌告饶:“厂长,我只了解一点儿皮毛,实在是怕耽误大事!还是另请高人吧。”

肖长河一听有道理,赶紧给黄耀武打电话,请求派技术员来。

黄耀武笑呵呵地说:“你真是福将啊。正好有一对儿归国的华侨夫妻来支援东北。男的是学铸造的,女的是学化工的,都分给你们厂吧。”

第二天一早,华侨夫妇就来厂技术科报到。钱启楠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薄薄的嘴唇讲一口闽南味儿的普通话,听廖瑞斌介绍了情况后,说:“我真佩服你们的勇气,不懂铸铜就敢承接任务。”

欧阳瑾打断丈夫:“老钱,说话别带刺儿嘛!”她算不上美女,长得又瘦又小,唯一能打动人心的是她那粉白的脸庞上一对儿又黑又亮的眼睛。

市政府给中央新闻摄影局打了报告,请求代为摄制四张毛主席全身8寸站立照片用于铸像。中央新闻摄影局转呈毛主席批示。毛主席在公函上批示:“铸铜像影响不好,故不应铸。只有讽刺意义。”就这样,铸铜像的事儿“黄”了。钱启楠不用铸铜像了,去当了基建科长。购买铸铜设备的钱被买了通用机床。肖长河不必为铸铜像操心了,吃嘛嘛香。

这天李春芝又来办公室送饭:“厂长啊,快趁热吃吧。唉,你说你吧,媳妇却不在身边儿,吃饭睡觉都不应时。怪可怜的。”

肖长河独守空房时候长了,“裤衩支凉棚”成了常态:“唉,你就别提我媳妇了,她长得像猪八戒他二姨似的,不在身边儿更挺好。”

李春芝用手背挡着嘴巴,翘了个兰花指:“嘻嘻,你真能逗。怎么会呢?”

肖长河:“我说的是真的。那时整天钻山沟打游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啥时候就牺牲了,哪有好姑娘肯嫁给我?你的对象儿挺可心呗?”

李春芝:“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啦!他得了‘消渴症’,瘦干儿似的,啥也不能干呐!”

肖长河:“你比我可怜呐!前天我在合作社买了两袋糕干粉,你拿回家和孩子吃吧。”

李春芝感动地说:“厂长,你提拔俺当班长,还关心俺的生活。俺可怎么感谢你呢?”

肖长河热乎乎的目光烤得李春芝的双眼变成了两汪柔情的潭水:“你好好干就是算是谢我了。”

周末快下班了,李春芝找机会小声对肖长河说:“下班后,俺到你屋里去。”

肖长河对李春芝话外之音心知肚明,没有吭声。下班了,李春芝抽冷子进了肖长河的办公室,两个人都是过来人,啥也不说直接搂在一起亲嘴儿,随后就上了被挡在文件柜后面的床......有了第一回,就难收住了。从此,肖长河的办公室花茬子(时常)上演男亲女爱的哑剧。没多长时间,工友们就李春芝和厂长“拉帮套”。“拉帮套”是当地对一种特殊的男女关系的俗称,大意是一个困难家庭,以出租老婆的代价找一个外来男人帮助维持生计。却没有人说破。

去冬的残雪还没融化干净,国务院下令用一万元旧币兑换一元新币,职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李万金听解释。不久后又下达了“先进生产者运动”的文件,强调党的一元化领导,只字未提技术革新。肖长河的理解是既然所有的运动都是加快生产的手段,那么厂长直接命令来得最快。他亲自统管全厂评选先进生产者,对于几个单位,甚至连在班组走个过场这个环节都省去了。不久,红头文件形式公布了第一批先进生产者名单。“……授予李春芝等十五名同志为先进生产者。”鄂有礼是名单里的第二位,鄂有富的名字写在第十三位,杨铁新第十四位,廖瑞斌第十五位也是最后一位。

车工班长魏德顺找鄂有礼质问:“我生产工时最多,为什么评不上劳模?”

鄂有礼问:“你比廖瑞斌强吗?他是先进里的老末儿。”

魏德顺:“我比不过别人,就和李春芝比。她出过事故呢!你是科长,一碗水得端平。”

鄂有礼小声说:“这次评先进是肖厂长定的。俺说了不算。”

魏德顺又找肖长河说理,还没完就被肖长河打断了:“评先进的名额有限,必须考虑全厂平衡,女工里也得有先进。你虽然生产上不错,可是在底下犯自由主义,议论领导和其他同志,这是非常错误的。你现在还为自己争私利,这是决不能允许存在的个人主义。所以你更不能当先进了。”

魏德顺怎么争辩也没有用,回家给东北局工业部写了封匿名信,反映评先进不公平。哪知道老皮把魏德顺的匿名信返回厂里处理。一周以后,盖着肖长河大印的通报就贴到了厂门口的宣传栏上。“......魏德顺个人主义思想严重,为了争先进,在厂部吵闹,影响了正常生产秩序。为刹住歪风邪气,撤销魏德顺班长职务并通报批评。”新进厂的复员军人,党员李德贵顶替魏德顺当了车工班班长。

鄂有礼拉着谢明礼昼夜兼程撰写提纲,敲定思路,又花了很多时间写成了第二个五年计划草稿呈报给肖长河。

肖长河冷森森地问:“编五年计划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我让你做了吗?你看你这稿子写的,根本没理解上级的指示。拿回去重写。”

冯政耀披着春节后开门炮的硝烟纸屑,戴着比酒瓶子底儿还厚的高度近视眼镜,穿一双歪脸皮鞋来厂当了党委书记。他是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大学生,自己觉得来工厂是鹤立鸡群。冯正耀的办公室是李万金刚间壁出来的一间屋子,嘎斯粑粑(电石渣)粉刷墙壁,虽然白如初雪,可是浓烈气味儿呛得冯正耀气儿不打一处来。是要给我下马威啊!你们几个工农干部是想调理我啊!哼,没那么容易!他以自己办公室里呛人为借口,连续几天挤在肖长河办公室里喝茶水,看报纸。

肖长河心说你官不大,架不小,从这点上看,耗子尾巴上的疮——没有多大能(脓)水。一周后,他对冯政耀说:“老冯,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该下基层走走啊。”

冯政耀说:“你的批评很中肯。我明天就带着鄂有礼和谢明礼到各单位搞调研。”

肖长河:“你选的这两个人还真行。一个对厂里人都熟悉;另一个善于写材料。”

冯政耀搞调研第一站到了技术科,听廖瑞斌汇报思路清晰,各项工作开展的井井有条。唠嗑中,他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小廖,你怎么还不是党员呢?”

廖瑞斌微笑着回答:“我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吧。”

离开了技术科,冯正耀问鄂有礼,为什么廖瑞斌没入党?

鄂有礼看出肖长河对廖瑞斌“熬鹰”(满族人驯化猎鹰的方法),何不借机成全呢?于是推波助澜:“冯书记,你真是太有眼光了。”滔滔不绝说了廖瑞斌一大堆好话。

冯政耀说:“考验期太长,会影响同志们的情绪。好了,这件事我亲自和肖厂长谈吧。”他启发廖瑞斌提出入党申请,还要当他的入党介绍人,得到了廖瑞斌积极回应。

冯政耀得意地向肖长河通报了如何帮助廖瑞斌积极靠近党组织的事儿。

肖长河的脸像门帘子一下子撂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就你是伯乐啊?刚来几天就想封官许愿拉山头。对于知识分子如何使用,这里面学问大着呢!你就是毛主席批评的那种‘下车伊始,夸夸其谈’的人。”

冯政耀一下子愣了:“肖厂长,你这些话是从何说起?前些天东北局开了组织工作会,传达了中组部安部长视察东北的要求,清除‘哑巴’党员,培养有文化的同志入党。我是按照会议精神做的。”

肖长河恼怒地问:“你想说我发展‘哑巴’党员了吗?”

冯正耀:“徐立本就是典型的‘哑巴’党员。”

肖长河:“老徐的老婆被国民党飞机炸死了,他爱共产党,恨国民党,在恢复生产中有贡献,这样的人就应该是党员。他在你面前话不多,是你工作没到位。你这是想踩我肩膀往上爬啊!”

冯政耀再也压不住火气,露出黄里套黑的牙,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肖长河喊声更大:“我要是看不出你怎么想,我就白参加革命那么多年。”两个人闹个不欢而散。

肖长河马不停蹄,抢在冯政耀前面第一时间约廖瑞斌亲切谈话:“你给厂里做了很多工作,我有数。我准备正式任命你当科长。对了,你和小郑谈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廖瑞斌心里发暖:“谢谢厂长对我的关心。我和小郑认识时间不长,觉得她挺好的。”

肖长河:“差不多就结婚吧,这个年代时兴知识分子和工人结合,你就带头开个新风。”

廖瑞斌:“我没打算这么快就结婚。再说,小郑是不是想嫁给我,还不清楚呢。”

肖长河蛮有把握地说:“你得和小郑挑明要娶她的意思。你放心吧,她准乐意。”

廖瑞斌下班刚出厂门,鄂有礼就迎过来:“走,到俺家吃定亲饭去。”廖瑞斌明知故问:“谁和谁定亲呐?”鄂有礼说:“你别瞒了,肖厂长已经全告诉俺了。俺们先到合作社买几样好吃的。马上俺们俩儿就是连襟了。也是你有福气,厂里到大连招了个青工,来不及盖房子,就在包道屯买了十几间房。你受肖厂长特殊关照,分得了一间西屋。”

鄂有礼特意买了一斤烧刀子、二斤猪头肉、两块豆腐,带廖瑞斌回家,见媳妇郑立春和小姨子郑立君都在呢,笑嘻嘻地说:“立君,姐夫在路上和小廖说了,他一个南方人也老大不小了,孤身在俺们这儿工作,连个洗衣服做饭,夜里搂着睡觉的人儿都没有哪行呢?赶紧把立君娶了过日子吧。你们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现在有房了,赶紧办婚事儿吧,明年就当爹当妈了。小廖同意了。”

郑立君羞红了脸,抿着嘴笑;廖瑞斌也无声地笑。两朵漂浮不定的云,就算合到一起了。

鄂有礼找出锡酒壶把酒倒进去,又找来搪瓷盆盛上热水,把酒烫热乎了,陪着廖瑞斌盘腿儿坐在炕上边喝酒边唠嗑儿。等饭菜做好后,两对儿男女一起上桌吃了顿欢欢喜喜的定亲饭。

廖瑞斌吃完饭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谷玉兰的高雅气质和两情相悦;郑立君的漂亮容貌及对自己近乎崇拜的深情,不由得内心涌进一股浓浓的酸楚。最终下决心告别过去,向血脉里添加劳动人民元素。朦胧中意识到:此番多愁善感以后,曾经的钟爱,曾经的信仰都将转移。

肖长河把廖瑞斌安顿妥了,又换了一副面孔敲冯政耀办公室的门:“老冯,我怎么最近好像是女同志到了更年期,出虚汗,浑身痒,情绪波动大。因为廖瑞斌的事儿没啥道理的和你发火,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啊。”

冯正耀很有涵养:“老肖,你不说,我都忘了。快请坐,我给你沏杯好茶。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党的三大法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也反思了自己,其实是事先沟通汇报不够,毛病在我。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厂里一定能大发展。”

一周以后,廖瑞斌和郑立君就在一间用电石渣粉刷的雪白,散发着浓烈烧碱气味儿的干打垒里举办了婚礼。冯政耀当司仪,他拿着结婚证大声说:“在全国人民紧跟毛主席,紧跟共产党跨上大跃进战马,快速奔向共产主义的日子里,廖瑞斌、郑立君二位同志喜结良缘。让我们祝福新婚夫妇。同时也温馨地提醒他们在工作上互相支持、在生活上互相帮助,向着共产主义大步前进。”

肖长河说:“老冯啊,你干什么把证婚词儿说的像大会发言似的?人家小两口儿怎么互相支持,管你什么事呢?”引来参加婚礼的工友们哈哈大笑。鄂有礼忙前忙后把大家赠与的大镜子、洗脸盆、新铁锅等一股脑摆在桌上。大家吃过喜糖,唠够了嗑就散了。新婚夫妇上炕钻进合欢被,从此过起了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相结合的新生活。

基建科科长钱启楠正指挥工人把碴石和熬成糖稀般的沥青搅拌匀,铺摊开,笨重的压道机隆隆开过来,压上去,后面就成了平展的柏油马路,怪味儿氤氲。他一抬头,看见厂里党政一把手并肩携手来视察,喊压道机司机停下来,带头鼓掌并呼喊口号:“感谢厂领导来指导工作!”“坚决搞好社会主义建设!”“毛主席万岁!”

肖长河颇有风度地摆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我和冯书记来慰问大家。”

冯政耀说:“老钱,干的不错嘛!你是华侨,又是无党派人士,后天开帮党整风会,你参加吧。”

钱启楠:“铺路这么忙,我就不去了。收音机里其它地方的党外人士说了很多,就代表我了。”

冯正耀:“你还是来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还想问你,这柏油路为什么叫马路呢?”

钱启楠借机会给大家启蒙:“这你就不懂了吧?因为是一个叫马卡丹的外国人发明的,所以叫马卡丹路。后来到中国简化成马路了。特点是中间高两边低,下雨天排水方便,脏东西也方便冲洗。”

不久以后,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冯正耀读懂了。他主持召开给党提意见会。会上,2车间李德贵质问钱启楠:“钱科长,你们铺的是上下班的路,为什么非要说是马路?”

钱启楠说:“这个问题你不明白。我给你解释一下。”如此这般,又讲了一番。

李德贵不高兴了:“外国人不也是两个腿肚子支着一个脑袋?美帝国主义不也被我们打败了吗?你看你,穿着鸡肠子一样的瘦裤子,崇洋媚外,就是资产阶级!”

钱启楠摇头苦笑:“帝国主义和技术发明是两码事。穿衣戴帽是个人习惯。你这么说太牵强了嘛!”

冯政耀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一个邪恶的气泡:上级要求抓右派分子,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我们厂不可能是空白,莫不如就拿眼前这个人凑数:“钱启楠,你分明是向工人阶级挑衅!上次你还在公开场合污蔑工人阶级。你就是右派!你已经被撤职了,明天就去接受劳动改造。”

工人们把书记的话就像是提供了炮轰的目标,会场里立刻响起一片山崩地裂般“打倒钱启楠!粉碎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口号声。廖瑞斌也参加了会,本想发言的,恰在此刻风云突变,令他把嘴闭严,眼看着钱启楠走到了穷途末路。

钱启楠呆若木鸡,大脑里也有一刻想到了自己满腔热情归国参加建设,会得到国家的爱护,哪曾想鲜花挨冰雹,委屈得刻骨入髓。散会后,他鬼使神差去了北陵公园,绕着“皇姑坟”转了九圈,在旁边的歪脖树上用裤带上吊自杀了。

厂里的几个头面人物都到了钱启楠自杀现场。肖长河看着不知所措的冯正耀,心里说,你买了自葬的纸钱呐!又看见欧阳瑾跪在地下抚摸丈夫的尸体,瞪着吸纳了萦绕灵魂的歪脖树,欲哭无泪。

尔后一段时间里,冯政耀总觉得有一条绳子勒在自己脖子根儿,那滋味儿难受极了!他找肖长河说:“老肖,钱启楠的老婆是一颗政治炸弹!不能留在我们厂了。”

肖长河摇摇头:“她飘洋越海回到祖国就是为了当政治炸弹?”暗说,这良心债会压死你呢!

张继业、鄂有礼等人猜透了肖长河的心思,更有对钱启楠的同情之心,结伙儿排挤冯政耀。冯正耀如坐针毡地干了一个季度,就被调到省委研究室去了。上级派来了新书记兼副厂长方承烈。

肖长河认真看了方承烈的档案,不仅是响当当的烈士后代,还是西天取经归来的“唐三藏”(留学生),厂里这小庙肯定装不下!他心里一下子坦然了,召开了隆重的欢迎会。

方承烈浓眉细眼,不拘言笑,中等偏上的个头,孤僻高傲,在欢迎会上发表了就职演讲:“……同志们:我们和苏联工厂比,差得太远了。我会竭尽全力争取早日缩短距离。”他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进厂后不管实际情况,闭门造车,照搬照抄苏联规章制度和技术标准,如玻璃瓶子里的苍蝇,看哪里都是光明出路,飞到哪里都碰壁。像刚学着驾辕的马负重奔跑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

肖长河听说厂里马上要升格成战斗机制造厂,去找高义宝问个仔细,没想到正撞在枪口上。

高义宝:“你来的正好,要不我还要找你呢。国务院转发了国家航空工业管理局文件:按照周总理‘先修理、后制造、再行设计’的方针,在飞机修理厂基础上成立直属的松涛机械厂,专门进行战斗机生产,脱离与地方隶属关系,归国家航空工业管理局直管。同时,任命董文祥为厂长,贾大可为党委书记。你任总工程师兼副厂长。你听清楚了吧?”

肖长河先是目瞪口呆,随后满脸阴云:“怎么现在没有战事了,就要卸磨杀驴啊?”

高义宝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你说什么?卸磨杀驴?你这是党的干部对组织说的话吗?”

肖长河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对不起。我用词不当,请老领导原谅。”

高义宝一字一顿,句句如投枪:“我对你已经是很原谅了。你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与党组织讲价钱;和冯政耀闹不团结;在作风上不检点。以上哪一条追究起来,你都要受到严厉处分。就是考虑到你在战斗机修理上是有功劳的,组织上并没有那么做。可是你如果居功自满,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肖长河就如气球被针一下子扎瘪了。光是和李春芝通奸就足以成为落井后砸下的一块致命石头。

高义宝又把口气放缓如四月里的春风,拍拍肖长河恨不得把头埋进怀里而拱起的后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能一辈子不犯错误呢?关键是要悬崖勒马。你还没到要离婚,娶那个女工的程度吧?赶紧做个了断,别让破裤子缠腿。你们厂升格为副军级单位,你当总工程师也算提了一级。你该高兴才对啊。”

肖长河后悔在小河沟里弄翻了自己已经驶出激流险滩的船,垂头丧气地离开东北局。

四、主官更迭厂升格中流砥柱承重任

董文祥站在暮冬刺骨的寒风中,凝望飞机场边儿脏兮兮的雪堆想心事:还真应了党员干部是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这句话,五天前还在满眼绿树的S省当副省长,而现在成了这里的厂长。那天他被省委李书记召去谈话:“老董,中组部安部长和我通了电话。让你马上取道北京见他,然后到坐落在盛阳的松涛机械厂去当厂长。”

董文祥毫无思想准备:“李书记,我犯错误了?为什么把我调到基层去了?”

李书记笑着说:“你想错了。党中央是要选派得力干部加强国防工业啊。”

董文祥:“我可是没干过工业,为什么会选中我呢?”

李书记:“你怎么没干过?恢复矿山,铺设铁路,你都干得很好嘛!党组织的眼光不会错的。”

董文祥:“既然是这样,我服从组织决定。在我临走前,李书记还有什么嘱咐?”

李书记:“革命有永远走不完的道路,革命者有永远学不完的知识。只要上靠党中央的正确领导,充分调动和发挥同志们的作用,我们就会无往而不胜。”

董文祥到中央组织部见了安部长,得其面授机宜:“根据中苏双方签订的援助中国建设航空工业的协议,要将盛阳的航空修理厂改扩建成喷气式战斗机制造厂。这对国防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中央决定由你任厂长。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三百年来,中国的祸难都是从东北始发。为了建设新中国,我们必须保证东北磐石般的和平。你的任务可不轻啊!”

董文祥郑重表态:决不辜负党的重托,坚决完成使命。进厂后,他本想和肖长河交接工作,可是肖长河正住院做痔疮手术呢。为了尽快掌握第一手资料,约来方承烈谈话。

方承烈十三岁时,日军进攻太行山根据地,作为八路军军官的父母双双战死,是父亲的战友陈曦抚养他,又找上级把他安排到苏联去念书。他在苏联学习基础差,语言又不通,几乎是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学习,与周围人交流很少。回国后没有基层工作经历就当了副厂长,作为行政干部,合作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而这点恰恰是他的弱项。听董文祥向自己了解厂里情况,忙推辞:“厂长,我只比你早来了几个月,工作重点是放在筹建飞机研究室上,对于全面工作和干部情况把握得不准。不能乱说啊。”

董文祥言词犀利:“你是副厂长,不是研究室主任。要找准位置。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几天后,原华北局宣传副部长贾大可来上任厂党委书记。他白皙的脸庞上高鼻梁夹着一副清亮的近视眼镜,目光深不可测。虽是生长在楚霸王故里,却顶多算中等个头,更显得精明强干。大学肄业就参加了工人运动,辗转到了延安,给党在宣传战线上的一面大旗郭俊德当秘书,对党的宣传口径吃得很准,无论大小场合讲话都自然而然地迸发出精髓来。他深知夺得江山后,党委的革命对象已经变成队伍里的毒疮和恶习。他斗争思维根深蒂固,见人先分左中右,擅于在现实工作中找出矛盾冲突并施以批评。他进了董文祥办公室,带来一个消息:“老董,肖长河同志上班了。我们是不是趁会前去看看他?”

董文祥说:“好哇!让李宝君引路,这就去。”

肖长河手术后明显感到下盘松懈,元气大伤。见新来的党政一把手进来,长长的伸过手去:“哎呀,是董厂长和贾书记吧?欢迎啊。”

董文祥说:“老肖,本医院看你的,可一直没抽出空。你恢复的怎么样啊?”

肖长河皮笑肉不笑的说:“唉。做手术怎么能好受呢?你们关心我的心意,我领了。”

董文祥:“一会儿开会的事情晓得吧?”

肖长河:“晓得晓得。我收拾一下就去会议室。二位先请吧。”

第一次党委会,也是新来的党政一把手做就职发言。董文祥开宗明义:“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从这个意义上说,造战斗机的工厂就是前线。我们厂以前只是修修补补,而且做个副油箱还漏油。现在要生产战斗机,要努力学习和掌握苏联先进的科学技术,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过去我们打仗靠有理想,不怕死;现在建设靠有理想,懂科学。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要烧的三把火就是调查研究、解决问题、改善作风。”

贾大可说:“同志们:第一个五年计划从今年开始,这是一个伟大的、新的历史时期,千百万人民怀着同一个愿望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建立美好的新中国。毛主席说,在共产党领导下,任何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在厂党委领导下,我们一定能战胜一切困难,造出战斗机。现在是列宁同志所说的帝国主义的最后阶段——垂死阶段,他们一定不甘心失败,随时可能向社会主义阵营进攻。我们必须抓紧生产。作为党委书记,我就是要抓‘战斗堡垒’建设,抓组织性和纪律性,保证政令畅通。我的三把火和董文祥同志一样,也是调查研究、解决问题、改善作风。”

肖长河看着董文祥和贾大可慷慨激昂,侃侃而谈,不禁鼻子一酸,泪眼朦胧,赶紧掏出手帕擦去。

董文祥注意到肖长河打蔫儿,找了机会和肖长河谈话:“老肖,我看你最近情绪不高啊?”

肖长河说:“我确实心情不好。就比如说吧,你第一次会上就说到副油箱漏油,让我的心像针扎了一样。我们那时条件服从艰苦,为了保证前线的需要,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克服了多少困难,不合格产品是极少的。可是打胜仗后却罢了我的官,这让我怎么能情绪高呢?”

董文祥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在党面前,谁也没资格居功自傲!想一想我们多少战友死在前进的路上;想一想是党把我们从平头百姓培养成有信仰的干部,是多么不容易。尤其是你,要感激党对你的提拔和宽宏大量。你和老冯‘闹不团结’;自己作风不检点,影响了党员干部的形象。就算我不来,组织也会处理你的问题。我们都是从洒满鲜血的弹孔里爬出来的,大道理都懂。你要干就好好干,要不然你就调离。但是不要闹情绪,那会像孙猴子一样被压在五行山下的。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经过一番硬碰硬的谈话,肖长河想通了,也从咄咄逼人的话里听出来一种大哥般的爱怜:“感谢你批评我,提醒我。假如我有机会调出去,也恳请你有机会能为我说些公道话。”

董文祥笑了:“你有经验,有水平,能干好。革命者也是人嘛,战友登台阶时,我会拽你的。”

董文祥送走了肖长河,把鄂有礼找到办公室:“你给我选一个能把干部情况和单位职能说清楚的同志陪我去下面走走。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鄂有礼知道是要搞调研:“厂长,俺觉得最适合的就是廖瑞斌了。”

董文祥说:“那你就通知他,下午到我办公室来。”

廖瑞斌来到董文祥的办公室,听懂新厂长是要深入基层搞调研:“厂长,我建议你先不要看厂里以前的规划,先入为主就麻烦了。调研可以按照计划、供应、生产、检验、车间的顺序走,从宏观到具体,这样就会对工厂有实际的,清晰的轮廓。”

董文祥说:“呵,既然有这么多名堂,那我就听你安排吧。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半个月的光景里,两个人风尘仆仆,一个不拉地走遍了厂里所有单位。廖瑞斌就自己的理解做了详细解读,让董文祥把握第一手资料:“董厂长,管理工厂千头万绪,就是为了生产出合格产品。清朝的金陵炮局生产的七门大炮运到天津大沽炮台,试放时就有两门炮身炸裂了,当场炸死了好多人。不久后又有一门炮炸裂,其余四门也不敢用了。一下子打掉了朝廷搞工业的锐气,耽误了几十年。”

董文祥点点头:“这个故事很生动!你就和我去食堂,我让那个小鬼给你拿一套碗筷,我们边吃饭边谈。你晓得我的意思吧?”两个人一直唠到八点半才分手。

廖瑞斌回家时,父亲廖晋堂和妻子郑立君都没睡呢。郑立君知道丈夫吃过了晚饭,打个哈欠就去睡了。廖晋堂就看着儿子吃饭,父子俩小声唠嗑。

说到调查研究,廖晋堂颇有见解:“据说毛主席就常搞调查,这个董厂长是得了真传。凡事亲眼所见,必然理解更深,做起事来自然顺畅。共产党厉害啊!只一个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就把千千万万农民发动起来,推翻了国民党政府。既然厂长信任你,你可要真心辅佐。中国古往今来,研究事物之间关系多之又多;研究实体,探其究竟少之又少,而工业多是要研究实体的。”

廖瑞斌笑了:“在这一点上,我和您老有不同意见。厂长主要是把我们这些人用好了就行。”

第二天上午,以玛雅科夫为组长的七位指导飞机生产的苏联专家进了厂,经过对现有工厂的调查,下了结论:必须把苏联战斗机生产厂几个关键车间复制过来。

厂党委会决定由廖瑞斌亲自起草报告,同时写清经费概算,呈交中央军委并很快特批下来。不久以后,几乎就是苏联同类车间孪生兄弟的“关键车间”就建成了。据说,几台贵重的设备是用当年烤制的所有的祁门红茶换的。又过不久,东风-型战斗机试飞成功。第一批四架战斗机呼啸着飞上天空,还奉命调入北京参加国庆节庆典。

贾大可见厂里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是大跃进前起草的,指导思想和指标要求严重滞后,结合考察中发现的只重视生产任务而漠视心中的政治方向盘,认为近期政治思想工作必须迎头赶上!正好接到东北局指示,要举行全厂职工大游行,庆祝三大法宝(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面世。他召开了基层党组织负责人动员会,提出了严格要求:深入发动职工,人人精神饱满,万朵向日葵朝着党委绽放。

李万金眼睛细如一道若有若无的窄缝儿,手指缝儿严得不能白白漏过一粒沙子。既然上次大游行用过的标语牌凑合用,就没必要换新的,夹在中间随大流,谁能看出来呢?

贾大可提前检阅游行队伍,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就发现一块写着“将反右派斗争进行到底”血红大字的标语牌不伦不类,问整理游行用品的工作人员:“这块牌子是谁让用的?”

李万金赶紧过来点头哈腰地说:“贾书记,是我让用的。我觉得反右斗争还没有鸣金收兵,新做一个得多花几十块呢。”

贾大可刚了解眼前这只“铁公鸡”的几件轶事:“李万金同志,这块标语不适合今天的游行。”

李万金:“我懂了。我还存了一块老谢写的大牌子呢。龙飞凤舞的挺带劲儿。上次游行抬出去,获得满堂彩。”他从库房里搬出一块标语牌,上面是谢明礼写的草书:“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贾大可摇头:“这块也不适合,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再说也不扣题。你马上找几张胶合板裱糊上白纸,再找几把板刷来。”东西预备妥了,他顶着正午阳光,撸胳膊挽袖子,操起一只板刷,饱蘸浓墨写下“三大法宝万岁!”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首显敏锐的洞察力和雄厚的书法功力。趁着大家赞叹的时候,他转移了话题:“李万金同志:游行以后,你亲自去一趟市商业局找岳局长,厂里需要买一批自行车作为公车,给单位配一台。就定‘飞鸽’牌的吧。”

党政两个一把手还同时游说上方,招兵买马。短短几个月,职工人数翻了近十倍,来不及起名的单位干脆就叫某某大队,食堂成了南腔北调大市场,管理员抱怨每顿下多少米都没有准数了。基建科长栾福茂以其擅长的大车店模式,占了包道屯村的地,建了五十趟红砖灰瓦平房当职工宿舍,还不等屋里墙上刷的白灰浆干透,就派人进去搭板铺,铺上榻榻米(草垫子),二十来个新工人挤在一间屋里,睡觉翻身都要一起动作,起夜撒泡尿,再回来都不知道原来睡在哪里。栾福茂还按照苏联图纸,在古烽火台旁边盖了二十栋住宅楼给新来的中层干部住。原本荒芜寂静的荒郊野外,变成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飞机城,果真是大跃进的气派。

不知是哪个高人总结的,“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形势一日千里,厂长每天都要开会。这可苦了徐雅茹,倒不是因为端茶倒水做记录,还因为参加会议的人很多是要抽烟的,最厉害的是一种叫“蛤蟆赖”的旱烟,散发浓烈的臭辣味儿。徐雅茹觉得肺泡里一定像锅底一般黑了,怎么咳嗽也咳不干净,甚至觉得家里的灯泡都被带回来的烟味儿熏得更黄了。

她父亲关心地说:“闺女,医院看一看吧。俺家可是祖辈的肺子不好。要不然你就别干秘书了,还去当打字员得了。”

徐雅茹不耐烦地说:“哪有好不容易才当了秘书,还退回去当打字员的?你还是党员,难道不明白工作不能挑三拣四?我就要做党的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她虽然和父亲顶嘴,毕竟不愿意被会议室里浓烈烟味儿熏着,会前,自作主张地求张士诚替换她做会议记录。

李宝君刚从郑州铁路局调来当办公室主任,他见张士诚要做会议记录,问:“我没让你做会议记录啊。小徐呢?”

张士诚回答:“是小徐让我替她的。李主任你放心,我能记好的。”

李宝君冷笑说:“我没说你能不能记好的事儿。谁允许你们私自调换了?你找她来和我说。”

徐雅茹来说了真话:“李主任,我气管不好,怕烟熏咳嗽影响开会。”

李宝君对女同志还算客气:“让你做记录是贾书记指示的,他说‘开会别清一色男同志,让小徐做记录,有利于开动脑筋。’他亲自点你的将呢!你暂时克服一下,我也提示大家尽量少抽烟,好吧?”

徐雅茹不敢顶撞领导:“行。我一定控制自己别咳嗽,尽量别影响开会。”

今天的会开得火药味儿十足,李宝君压根儿就顾不上提醒少抽烟的事儿,屋里很快云山雾罩。

第一项议题是宋跃进汇报上一周的生产情况。他振振有词地说:“在三个法宝的指引下,在厂党委的正确领导下,我们超额完成了本月的战斗机生产任务。预计全年任务虽然非常艰巨,但是在厂部领导下,一定会完成的。”

董文祥看不惯半空行走,说话连自己都不信的人:“有几架飞机合格了?废品率是多少?”

宋跃进当时语塞把脸都憋紫了,声音降了八度:“我们正在全力组织返修。”

董文祥冷笑一声:“我问你具体数是多少?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宋跃进说:“这个数不小。不小啊。”装模作样地翻找笔记本。

董文祥说:“你别翻了!我到车间里去调查过了,问题大得很!职工们暗地里说我们厂是养鸡场!我知道全国都在搞大跃进,原材料供应紧张,只好采购一些代用品;设备也差。可是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个月后要有根本性好转。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送跃进嘟囔:“厂长,您的要求太高了,很难啊!”

贾大可马上指出:“宋跃进同志,你不要有畏难情绪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光明,越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你看了3号的人民日报了吗?人民公社的社员就凭着简单农具,创造了亩产三万六千斤的记录。工人中蕴藏着冲天的革命干劲,只要我们加大力度搞好政治思想工作,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是有那么一句豪言壮语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关键是要有决心。把精神转化成物质。”

董文祥:“关于第一个议题我看这么办。抗战时,首长针对武器差,弹药少,战士军事素养差的情况,一面抓紧军训,一面给过去当过猎户的战士多配子弹;有力气的战士多配手榴弹。现在我们如法炮制,一面抓工人培训,一面把设备优先给技术高的工人使用。老方,你负责去向上级报告,一定按计划下拨原材料。以后就停工待料也不能使用代用品。你们晓得我的意思吧?”

方承烈重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董文祥又对贾大可说:“老贾,厂党委能不能发动职工搞一场增产节约运动啊?”

贾大可:“可以嘛。毛主席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是到了杜绝浪费的时候了。我马上召集各单位党支部书记会议布置:以厂两办的名义下发文件,开展整风,号召工人群众贴大字报、揭发检举厂里的浪费现象。总之,我们要群策群力,最大程度的降低浪费。”

厂长办公会的第二个议题是李万金汇报“除四害”的进展情况:“2月份,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下发指示,要在十年内消灭耗子、麻雀、苍蝇和蚊子。麻雀是影响飞机起降的。我们准备组织三百人,不仅不让麻雀进厂,还要把这些家伙从家属区赶走。下面我汇报一下经费问题。由于各单位除四害所需要的工具、药品年初没有采买计划,现在要补充计划……”

董文祥说:“老李,你别说了。这些东西要什么计划?手边有铁锹就用铁锹,有棍子就用棍子。有闲人就去打,没有闲人就不打。李宝君你控制一下,以后这类基层单位可自行决定的事儿不要拿到厂长会上来。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下一个题目是鄂有礼汇报人事工作:“按照董厂长的意见,人事科按照副军级单位干部序列标准,对干部编制和职级进行了理顺。下面俺汇报一下具体内容......”

董文祥插嘴:“你干脆说工厂升格了,干部都提级了。这事儿不用讨论,鼓掌通过。你就抓紧落实。你晓得我的意思吧?”在场的人全都笑着鼓掌。

再下一个题目是廖瑞斌汇报关于开展征集技术革命和技术革新意见活动的意见。他拿起稿子大声宣读:“为了进一步发动广大革命职工更加积极踊跃地投身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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