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故事夜访船长杜绍盛

夜访船长杜绍盛

今晚去绍盛兄宿舍时，他刚洗完澡，独自坐在窗边，窗外夜阑人静，一弯明月高挂长空。他点燃了一根烟，浅浅吸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见此场景，我习惯性地调侃他：“老船长，又想家了吧？”

他憨然一笑，招呼我坐下。“老船长这称呼愧不敢当，我充其量是老船员而已。”绍盛兄这句话，让我不由得问起他的航海生涯。

年，杜绍盛出生于汕头澄海一户农民家庭，少年时代勤奋好学，中考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进入澄海中学念高中，高考时他报考了集美大学航海系，从此与航海结缘。年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中远（香港）航运有限公司工作，这是一家在国际航运界享有盛名的国有企业。在九十年代的潮汕地区，农民家庭的孩子能考上大学，毕业后能去国企工作，这可是一件众人羡慕的事！

怀着对蓝色海洋的热爱，抱着对大千世界的好奇之心，年轻的绍盛踏上了远洋船舶，“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作为一名船员，当上船长就是他的目标。此后，从实习生、三副、二副、大副一路走来，尽管航海途中一路坎坷，跑遍了全世界五大洲三大洋，勤勉上进的他最终如愿以偿当上船长。当然了，作为远洋船员的好处有很多：高工资、免费环球旅游、°无死角观光海景、买免税商品、尝遍生猛海鲜、见识世界各地的风俗人情，等等。

聊到这里，绍盛兄抖了抖烟灰，黝黑的脸庞显得淡定从容，烟雾屡屡上升，就像往昔的场景展现在眼前。

宋代名僧释正觉有诗云：“烟机外分青嶂骨，水天中见白云心。潮痕拥岸棱棱雪，月魄浮波烂烂金。”这种良辰美景，绍盛兄在船上见得多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船舶停靠在大西洋中间一座小岛，茫茫海洋中这座岛屿就像一颗闪闪的钻石，随着船只不断地靠近，那纯天然的美景，原始般的生态，简直是宛如仙境，让见惯了碧海蓝天的他惊叹不已。还有一次，他们去摩尔曼斯克港口，这是俄罗斯北方唯一的“终年不冻港”，船进入了北纬69°，这其实已经进入了北极圈，他也有幸见识了“极昼”现象，那段日子太阳终日不落，周而复始地在天空照耀。这些普通人终生难遇的经历，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即使已时隔多年，如今言谈及此还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除了自然美景，绍盛兄还对其他国家的人文生活极感兴趣。他去过苏伊士运河，也去过巴拿马运河，走过欧美发达国家的繁华街道，也深刻感受过非洲人民贫困交加的生活现状。而外国一些社会现象，曾让他感触良多。例如：年年底，保加利亚发生金融危机，经济萧条，他跟随货船去到那里，没想到该国的社会治安没乱，人民的生活依旧从容不迫。去的时候，1美金兑换列弗，等到离开时，1美金竟能兑换列弗。还有，欧美、澳大利亚等地的PSC检查，真正体现了“以人为本”原则，程序公正，态度严谨，检查细致。相反的，在南美及东南亚等国，PSC检查则就地起价，管理混乱，为各国船员所诟病。

远洋船员的体面与光环，历来为大家津津乐道，却很少人真正体会到他们内心的痛苦与无奈。人们对船员普遍的了解，大多基于《鲁滨孙漂流记》、《飘》之类的文学作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恋家与寂寞永远是最大的敌人。正如诗人朱继芳所言：“地角与开倪，茫茫何处期……飘然一桴意，持此欲安之。”在船上基本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在那么封闭的空间被压抑着，如果不是意志力强的人很难忍受。长期以来绍盛兄都是自己找点乐趣，看看书，听听歌，苦中作乐。船停靠港口后，他喜欢去钓鱼，使自己平静的心情能有所寄托，而钓到的鱼也能给三餐加菜，可谓是一举两得。最新鲜的鱼肉，是对贫瘠的精神世界最好的馈赠。

很多人总觉得航海有多惬意，却不知道呆在船上日复一日有多劳累。这个辛苦不光指工作上的事，还包括在漂泊状态下，海员连吃、住、行都成问题，如果生病更是有苦难言。一般的小病比如感冒，船员自己就像点菜一样知道拿什么药吃，嗓子疼再搭配点消炎药，蹭破皮了要几个创可贴，脚让钉子扎了就涂点双氧水。但碰上大病、急病呢，像急性阑尾炎，在陆地上一个小手术就能治愈，可在船上没有医疗条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甚至可能致命。

年，绍盛兄在非洲喀麦隆被当地的蚊子咬了，随船装货离开7天后，身体就渐渐出现发烧怕冷现象，刚开始以为是感冒，2天后发现不对劲，病情没那么简单。尽管危在旦夕，但在茫茫大海中大家都束手无策，只能等到了最近港口再就诊。而且船上的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人能照顾他，他只能自己量体温，苦苦坚持着，用毅力与病魔赛跑。他的体温居高不下，一度达到40摄氏度出头，而且全身怕冷、发热、多汗，呼吸也愈加困难起来。在鬼门关门口兜兜转转一周后，他终于以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到挪威，医院治疗。原来，那是一种带有疟疾的蚊子，死亡率很高，他能死里逃生实属命大。医院里住了七天，出院后回到国内。这次大病带来不小的后遗症，随后半年时间里身体虚弱，免疫力也变得低下。

此时，绍盛兄新点了一根烟，烟圈静静地飘动，他的脸上渐渐露出郁伤的痕迹。一向以铁骨硬汉形象示人的他，不禁流露出点点柔情。

在一次出海航行中，他的奶奶不幸病逝，家人隐瞒着噩耗，他1个多月后休假回家才得知此事。潮汕有句俗语叫“公嬷惜大孙”，绍盛兄从小就被奶奶疼爱，长大后更想常回家看看，给奶奶天伦之乐。然而，无法见最后一面的遗憾，成了他一生难解的心结。

年，绍盛兄回到家中照顾待产的妻子。他明白怀孕的辛苦，也不想错过孩子出生的神圣时刻。作为一个家庭观念很强的男人，他曾答应过妻子，将来生产时一定回家陪她，事实证明，他做到了。妻子怀的是双胞胎，所以临盆前两个月行动十分不便，过重的负荷让她体力不支，走动时不得不拄着拐杖。有时候，三更半夜扶妻子去上厕所，他自己都累得大汗淋漓，这更让他体会到妻子的辛苦。很幸运，老天爷眷顾于他，给了他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兄弟。

为了挣奶粉钱，绍盛兄又踏上了跑船的行程，这次不同的是，他选择了国内沿海航线。要是家里有急事，他也能及时请假回家，不会像在国外时那样无助。过了不惑之年，与家人团聚成了他最大的幸福。

年，恰逢汕头海事局要外聘船长，绍盛兄闻讯后便去应聘，自此回到了家乡工作，但仅仅是一名劳务派遣工，工资相比于跑船也少了很多。生活慢慢平静下来，当大家觉得他会“江海寄余生”的时候，他又开始了新的征程——考取国家公务员。年10月，得知汕头局将在年国考中招一名船长的消息，他兴奋不已，开始努力复习准备考试。每晚九点多小孩入睡后，他便独自在家中一隅挑灯夜战，经常学习到深夜一两点。考期一天天推进，天气也一天天变冷，他以强大的定力坚持到考前一天，最终以.3分的成绩进入面试，凭借多年的航海经验以及优秀的综合素质，随后又在面试中脱颖而出。这一年他40岁，而国家对船长报考公务员的最高年龄限制，刚好是40岁。

正当我听得入迷之际，绍盛兄掐断了烟头，指尖上袅娜的烟雾渐渐稀薄。他冲我再次憨笑了一下，眼眶里满溢出面对困难时的铮铮铁骨，与对待亲人的一片柔情。

窗外的夜色深了几分，不知不觉已经11点多了，由于明天还得上课，我也不好逗留太晚。就在辞别之际，绍盛兄掏出手机，给我分享了朋友圈一段文字：人生如同航海，在汹涌波涛中穿行，在狂风骇浪里前进，当我们望见了港口，那是一份欣然的喜悦。稍作休息之后，又是一段新的征程。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驾驭自己人生航船的船长。

（文：林灿彬广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