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孩时我与母亲聚少离多
?王其康/文
母亲年
~,四年中我的祖父、父亲、外公相继去世,对母亲打击是巨大的。几年前还是幸福的一大家子,如今只剩下外婆母亲和我们三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为了让大家活下去,母亲擦干眼泪,上班赚钱去了。在童年,我与母亲是聚少离多。 母亲先在西郊的姚港小学,后在南郊的陆洪闸小学,最后被调至位于东郊的催诗小学,原因是该学校刚开设了高年级班,缺少师资。就这样,几年中母亲从西郊调到南郊,再从南郊调到东郊,成为了南通郊区小学高年级班为数不多的资深语文老师,不仅教出许多高年级学生,还为学校培养了许多高年级的年轻语文老师。 催诗小学距家有十来里路,母亲住校工作。初到学校不久,适逢“肃反运动”后期。父亲忌日的晚上,母亲想到父亲的冤死,独自在宿舍难过地低声哭泣,被某教师向学校打了小报告。政治学习时,学校责令她作了检查,为此在公布栏上给母亲插上“白旗”,以示警告。从此母亲的性格,忽地换了一个人,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与人很少交流。每个周末回来,除了过问我们的生活外,也是很少看见她笑的。外婆心疼母亲,承担了所有家务,鼓励她一心工作,不能再出岔子,全家5口人要靠她一份工资活下去。 母亲从家到催诗小学上班,从十字街搭乘公交车,到东门小石桥终点站下来,然后步行约四五里路,即可到达学校。 催诗小学校三面环水,校门前有条小河经过,河上有座桥通往学校。站在桥上往下看,只见河水清澈见底,伴着水草静静地流动。绿色浮萍,随着微风起伏,自由的飘动。清水中可见鱼儿,在水中快乐嬉戏,它们黑色的背影,在水草下、浮萍中游来游去。 偶而有野鸭子游弋在河的中央,“咕、咕”地叫着,时而高亢,时而黯哑而短促,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又冒出来,觅食小鱼。还有那栖息岸边树上的各种小鸟,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个不停。催诗小学的乡村美景,能给我从小留下了如此美好的记忆,那是因为我从七八岁起,在寒暑假里,常陪母亲到学校护校值班。每个护校周期是7天或10天,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这儿不仅有与城里不一样的环境,还可以到小河南岸,与母亲的学生,和我同龄的顾同学玩,更主要是每天与母亲在一起,内心都是暖暖的。 母亲到催诗小学任教时,我们家已经从环西路朱家租住到寺街育婴堂巷8号(现12号)。每逢星期五傍晚,我会准时去十字街的公交站,接母亲回家。公交车总在晚上六点左右到站,这个站点下来的乘客较多,我会瞪大眼睛看着,见到母亲的身影,立即奔上前去,搀扶着母亲下车。母亲与我,大手握小手,踩着石子沿着寺街一路向北,能说个不停。星期天下午,我照例会送母亲去公交站。后来弟弟渐渐长大,我们俩一道去接送母亲。记得一个初夏的星期天,从下午开始,大雨瓢泼而下,不一会街巷全是积水,齐脚脖子深。母亲焦急地不停在室内踱来踱去,外婆说:“你是担心雨大了去不了学校?”母亲不安地点头。外婆说:“家里有我,你就早点走吧。”不一会,母亲决定提前去车站。我陪着母亲,趟着积水哗哗地向前走,胶鞋里灌满了水,雨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根本没法遮雨,我们的衣服也淋透了。车缓缓进了站,母亲三步并两步上了车,没顾不上与我说声再见。我怔怔望着雨中远去的车,不知怎么心中一阵酸楚,前方是她的路,背后是我的路。 母亲非常关爱她的学生。小时候,在寒暑假,常见有大哥哥大姐姐来家里看望母亲。他(她)们来自多个城市,印象深的有位穿军官服装的,在河北张家口驻军;与他同班的有位姓钱的同学,后来在南通第三中学任体育老师,力气好大,能将我举过头顶;还有位姓王的女学生,温文尔雅,在北京航空学院学习……学生们来了,母亲泡一壶茶,抓几块糖果,师生谈笑风生,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这时的母亲会难得一见微笑,笑了真好看。学生们常常是买这送那,母亲总是严肃地推脱不收。我学生时代唯一的“金星”牌钢笔,就是那位钱老师送的,说是给我上学用,母亲也没法再推辞。这支钢笔陪我走过了学生时代,可惜下乡插队后被我弄丢失了。 母亲对学生要求严格,教学一丝不苟,学生们对她既尊敬又畏惧。母亲的眼睛高度近视,但从不戴眼镜,她在课堂上基本上只能看到前三排学生,对此学生们也心知肚明。可她站在讲台上,全班同学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连最后一排几位大个子,也不敢思想开小差,不敢分神,仿佛感觉母亲眼晴就盯住自己似的。钱老师对我开过玩笑说:“上课时你母亲那双眼晴,我们是最怕的,其实有时我做小动作她是看不见的。”现在想想,如果所有的学生对老师都有这样的敬畏之心,还愁教不好学生吗?钱老师还说过:“作为班主任,你母亲在学校有减免困难学生学杂费的权力。我们这几位同学,当时的确家庭特别困难,正是得到她雪中送炭般地照拂,才能顺利完成学业。所以,我们是真心地感激她的培育之恩。”不仅如此,母亲对后进学生的引导教育也很是上心,总会想出各种方法,不放弃任何一个后进学生,因材施教,正面引导。 母亲对学校的爱无所不在。陆爷爷是催诗小学的工友,我记得陪母亲第一次护校,我刚进校门,一位蓄着长长胡子老人,慈眉善目,热情迎了上来摸着我的头,微笑地对母亲说:“王老师,这是你大儿子吧,好清秀呀。”说着他自个儿爽朗地笑了,白胡子也抖动了起来,很有趣,我也跟着笑了。那个年代除了连环画上见过关公长胡子外,我从未见过有这么长胡子的人,又好奇又胆怯地伸手碰了碰他的长胡子。陆爷爷和蔼地弯下腰,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了个够。那长胡子约有我三个指头长,软软的不戳人,梳理得干干净净。我一下子喜欢上了陆爷爷。他对母亲说:“王老师你忙吧,孩子交给我。” 陆爷爷带我看他为学校教工食堂栽培的各种瓜果蔬菜,有红蕃茄、绿丝瓜、大西瓜、黄菜瓜、紫茄子,更多的是白青菜;又带我去看了他养的一头猪,那猪的肚子滚圆光亮,吃饱了躺在圈栏里呼呼大睡,双眼半睁半闭,懒得搭理我;猪圈边上有几只鸡在觅食,另有一只母鸡在窝里生蛋,喔喔叫个不停;还带我去学校后面小河边抓鱼。陆爷爷手握一根竹杆,杆头上有爪型的鱼钩,杆尾有根绳子,让我攥紧别放,然后两眼盯住河里。我不知道鱼在哪里,但他却像鱼鹰似的,说时慢,那时快,将竹杆射向了河里。他让我立刻将绳子往上拉,不一会我将竹杆拉上岸,杆头上真戳中一条鱼。接着,他在菜园摘了好些瓜菜,在鸡窝里掏了几只蛋,又将鱼杀了,到厨房煮饭烧菜。陆爷爷教我怎么往灶堂里添柴禾,我们爷俩边干活儿边聊天。陆爷爷对我说,你母亲是位好老师,教书好,学生升学率高;她待所有学生平等,没有任何偏心,还经常家访,不分贫富,家长们对她都满意放心。陆爷爷又说:“你母亲善待学校的所有人,对我这个孤寡老头也是不嫌弃,热心照顾,常常问寒问暖,还帮我缝补洗衣。有次我闹肚子疼,你母亲与其他教师,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多亏送医及时没化脓穿孔,手术后恢复很快。”陆爷爷边说边干,不一会新鲜可口的几个菜就烧好了,香气四溢,这是我难得吃上的一顿好饭菜,新鲜可口。 现在回想起来,催诗小学老师们,有这么一位以校为家的校工真好,他想方设法地利用各种空地,种植了那么多新鲜瓜果蔬菜,养猪养鱼养鸡,极大改善了教师们伙食,在五六十年代真是修来的福气。母亲在家里常与我们念叨陆爷爷的好,有时逢年过节也惦记陆爷爷,如中秋节春节,会给陆爷爷带些月饼圆子,相处得犹如父女俩。 母亲在催诗小学工作长达近二十年,硕果累累,桃李满园。她的小学高年级教学经验,多次在小教界推广,开设公开课是常事。由她带教的年轻教师有许多,其中最引为母亲骄傲的是钱文华老师。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分配至催诗小学的。由于母亲的精心带教,加之钱老师勤奋好学,她成长很快,逐步晋升为教研组长、教导主任、校长,对母亲一直是敬重有加,视如母亲般爱戴。 不过,母亲不是对所有老师都这样友好,与刘乃芸老师就闹过误会。 刘乃芸老师,出身工人,在讲成份的五六十年代,这是加分项。初中毕业后,她自愿到县区学校当上了低年级教师,业务水平不高。五十年代末调入催诗小学后,因为“根正苗红”,进校后就直接上位,担任了大队辅导员,是组织上重点培养对象。学校安排刘老师与母亲同宿舍,这样的安排,一是因为母亲被学校插上了“白旗”,让“先进帮后进”,二是刘老师教学水平差,希望母亲帮她提高。母亲吃一堑长一智,在很长时间对刘老师警惕,保持距离,接触中少言寡语,格外谨慎。刘老师小母亲十岁,心直口快,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阴阳人”。宿舍里重活脏活,诸如拎水、擦玻璃、扫地等总是抢着干。母亲就干些轻松活,如擦桌子、整理房间等,有时也会帮刘老师晒被子,洗床单。日子长了,母亲对刘老师有了好感,在教学业务上也乐意帮助她提高。刘老师见母亲教学工作压力大,常熬夜备课批改作业,还习惯抽烟,却舍不得花钱吃荤菜,更别说营养食品了。她多次劝母亲戒烟,吃些鸡蛋、牛奶。母亲苦笑说:“这辈子是戒不了了,只能省点吃饭钱啦。”刘老师说:“不行,时间长了,你身体亏了还不是家里孩子遭罪。”一席暖心话让母亲感念不已。那时南通唯一的牛奶场,就在催诗小学附近。刘老师自作主张帮母亲订了一份牛奶,又买了些鸡蛋,煮成茶叶蛋,放在宿舍,每天逼母亲喝一杯牛奶,吃一只鸡蛋。开始母亲真是很不习惯刘老师这种强人所难的作法,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只好接受。 有一次星期五傍晚我去车站接母亲,下车后母亲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我去了冯棋杆巷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位七十岁左右老太,母亲见她毕恭毕敬,还让我叫了声:“冯奶奶。”冯老太冷冰冰说了句:“来啦”,转身来到客厅。昏暗灯下,她苍白的脸上了无血色,坐在八仙桌边,手捧水烟台,低着头,下垂双眼,只顾自个儿吹着捻子,口中卜嗒卜嗒吸烟。母亲恭敬地站着,一会从内衣里拿出一些钱,分成两堆,低声对冯老太说:“本息都在这儿。”她眼睛斜瞥一下,问母亲说:“借不借啦?”母亲点点头轻言细语说:“再借一个月。”冯老太眼皮没抬说:“利息放桌上,本金你拿走吧。”母亲欠着腰说:“谢谢。”然后从桌上拿走一堆钱,塞进内袋,拉着我走开了。 母亲在我心中,一直是自尊自爱,甚至还有点孤傲,何时见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冯奶奶”是向母亲放高利贷。那些年,我们姐弟三人渐渐长大,开支也大多了,母亲为了家里几口人的生计,强撑着瘦弱身体,承担着繁重的教学工作,又好强争胜。在刘老师逼迫下,每天增加了一点营养,还有每天一包香烟,经济上自然更加拮据。她不好意思向亲友借钱,一念之下,背着大家放下自尊去借高利贷。有一天刘乃芸老师来我家,在房间里嗔怪母亲说:“你怎么能借高利贷呢?这个钱你拿去,不用急着还我,马上还高利贷,一定不能再借了!” 刘老师原本是学校派来“帮教”母亲的,在母亲困难时却伸出了援手,此后俩人成了患难朋友。若每个“先进分子”都抱持做人的起码善良,那该多好。催诗小学的刘老师陆爷爷,他们身上那种将心比心,扶危济困,直率与善良,这样的好人一直让我铭记在心。但也有在幼小心灵记下的,像冯老太这样乘人之危,黑心盘剥,我心生厌恶。 随着时间流过,我渐渐长大,知道了母亲与我们的“聚少离多”,是因为她全身心地在学校工作,爱学生视如自己孩子,学生们也爱她如自己的母亲一般。我为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
本文由王其康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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