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文
黄伟兴
壹
城南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山叫九龙山,庙叫人种庙。但人种庙是当地人的叫法,类似于小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人宗庙,这三个字用魏碑刻了匾,鎏了金,悬挂在山门上,端庄而高雅。能够挂在门上,让四面八方来的香客仰了头看,自然就是官名了。一字之差的形成,全因了方言,当地方言“宗”“种”音近,人宗庙就成了人种庙。有城里先生来九龙山拜谒,在山下问路,就和村头小儿有一番激烈地争辩。
——去人宗庙怎么走?
——人宗庙?傻呀,那叫人种庙!
——宗!
——种!
——宗就是先人,是人的根!
——种是种子,种子先发芽,后扎根!
先生愣了,心说这小儿胡搅蛮缠,但细想想,这胡搅蛮缠倒有一定道理,噗哧一声就笑了。遂不再与小儿争辩,只想趁早上山,去朝拜娲皇,便说:“那就种吧。哎,我问你,去人宗庙……不不,人种庙,咋走?”
“这不就对了。”小儿说,也一笑,抬手指向一条小路,“顺路,端直往脑头走。”
人种庙里供奉着女娲。传说此山为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之地,亦为遂天意与兄长伏羲成婚繁衍人类之地。人种庙名字便由此而来。只不过不知为何,庙内敬着娲皇,而未给同为三皇的羲皇塑金身,这就有点说不过去。当地民间文学工作者根据山下一处颇具规模的仰韶文化遗址和流传久远的女娲传说推断,上古时期,活跃于此的母系氏族部落首领即为女娲。既为母系,哪会给男人留出位置?亦如当下,不管男人优秀与否,在女人口中哪个不被称为臭男人?
人种庙也有庙会,在每年六月初六,人称六月六会,也叫单子会。叫六月六会,只是把时间当成庙会的名称;叫单子会,这就牵扯到庙会的内容了,得多说几句。
庙叫人种庙,敬的又是女娲,这原是皇家(人种庙为北宋皇家寺庙)对人类面临灭绝时,女娲挽狂澜于既倒之功德的纪念、颂扬,但众生看来,这庙既敬着娲皇,那一定就主着生育的事情。偏这世上,就有不孕不育的男女,他们或是听了高人指点,或是于长久期盼中突然开窍,就想,既然女娲凭一己之力繁衍了一个华夏,那自然就比观音娘娘灵验许多,求女娲娘娘保佑,定能生个一男半女出来。于是绕过观音,来人种庙烧香求子。偏巧就生了,育了。于是就有更多的人来许愿求子。年复一年,便形成庙会。庙会整整过三天,这三天,不分黑白昼夜,人种庙里都有香客烧香磕头。也有戏班子把家伙什儿搬到山上,寻一个平缓处开锣唱戏。但晚上歇息却是难题,原本庙院和大殿晚上是对香客开放的,可供大家凑合一晚,但人太多,大殿和庙院,又如何能容得下如此之众。庙里容纳不下,求子还愿者为解决住宿问
题,来时便揭了炕上单子带着,夜里将单子往随便一个地方铺了,躺下去,便可眼望星空,耳听松风,倒也能做个好梦。
有了单子会,求子的成功率更高。
久婚不育的媳妇儿到底抱上了胖娃娃,多年被低看的恶气、憋屈,一霎时吐个干干净净。便骄傲,刚出月就抱着孩子走东家、串西家,获取了自嫁过来以后从未有过的夸赞。
也有无事生非之人,当面说,这女娲娘娘,真灵验啊!背后却不屑,说,天知道是女娲娘娘给的龙种,还是单子会上背圪劳劳的野种?
说法传到小媳妇耳里,恼是很恼了一会儿的,但也就是一会儿,恼过了,仍抱着娃娃一下一下摇,摇着,心里也说着,那又咋了?那又咋了?女娲娘娘伏羲爷爷都成,我就不成?一时也就放宽了心。
庙会过完,道士们就该忙活了,清点完香客的贡献,天已擦黑,但还不能睡觉,他们要按照道长的安排,各自承包了区域去山上巡视,其实,也就是看山上还有没有未熄的香头烟蒂。九龙顶不能失火,九龙顶遍布着油性很的松树、柏树,真失火了,那燃烧的就不是几棵树,而是一架山。
小道抱一就是这个时候去巡山的。在山路上弯弯转转,转转弯弯,到了归自己巡视的那片林子时,天已经黑严。林子里更黑,但抱一不怕,一点也不怕。进庙以来,这已经是他连着三年巡视这片林子了,林子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以及林间小路的每一个拐弯,他都了然于胸。何况,他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小伙子,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呢?非但不怕,他还喜欢这个林子。夜晚的林子,好静啊,他觉得在静静的林子里走着,要比在庙里守一盏孤灯好多了。当然,那也是一种静,但庙里有静是寂静,是让人特别压抑的死一般的静寂,而林子的静是平静,是清静,是惬意的静,尤其是在这六月初的夜晚,有上弦月的微光从树的隙间漏下,有蝈蝈儿蛐蛐儿啾啾啾的叫声从远处近处传来,有一疙瘩一疙瘩带着潮气、带着青草野花的香气,带着松柏浓郁的油脂味的气息不断地从四方汇聚而来,悠悠进入鼻孔,沁入心脾,这感觉惬意极了。巡山防火,原本是个紧张的活儿,是需要人万般惊觉的活儿,但抱一是放松的,他才不相信会有山火在六月的夜晚突然燃起。露水让一切都湿漉漉的,即使有一枚没有踩灭的烟蒂,有一炷冒着青烟的香头,遇一珠清露,哪里有不灭的道理?
心想着不可能有火,步子就迈得悠然,谁知眼前却突然有火星明灭。抱一以为眼花了,可揉了揉眼睛再看,火星还在,虽然很远,但抱一眼尖,清楚地看到了三个火星,而且,对林子熟悉不过的他还知道,火星明灭处,是一株粗壮的柏树。抱一紧张了,忙往柏树跟前赶。赶着,却又忽然放缓了步子,因为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有女人幽怨的低诉——
“……屋里母羊流羔了,公公拿鞭子抽,抽一鞭,骂一声:你给我流羔,你给我流羔。婆婆一大早起来,捉住刚出窝的母鸡摸蛋,摸出来是空窝,扑噜噜把鸡扔地上,骂,一身肥肉,下不出蛋,倒不如剁了煮着吃!这哪是骂羊哩,哪是骂鸡哩,这是给我亮耳哩……女娲娘娘呀,这样下去咋办呀……”
女人跪在柏树前,对着正燃着的三炷香磕头,作揖,又把双手合成十向女娲娘娘祈祷。
抱一走过去,说:“施主,庙会过完了。”
“庙会过完了,神还在。”
抱一说:“天色不早了,山上有野物,怕会出来伤人。”
“伤了就伤了,婆婆说,不生儿不生女,一天到晚白挨球。这比野物伤人都怕怕,你说,这样活着,有个啥意思?”
抱一不会劝说了,嘴唇动了半天,挤出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是好人。”女人噗哧一笑,终抬起了头,“哦,咋是个娃娃,这么鲜净个娃娃……”
抱一身子微微一曲,双手搭躬,说:“贫道抱一。”
“道人?”女人忽地站起,一把扯住抱一的道袍,说:“人种庙道人?那就是女娲娘娘的手下了!你给女娲娘娘说,给我个娃娃。你给她说,真生个一男半女,我明年把娃抱娃来,给娘娘烧老瓮壮的香……”
女人突然扯住了抱一的道袍,把抱一吓得不轻,忙说:“我走呀,我不管你了,我走呀……”
但女人很胖,胖人身子重,劲也大,抱一哪能扯得开?非但扯不开,还让女人夹在了腋下。
“放开,快放开!”抱一喊。
女人说:“猫叫个声,你放大声喊,再大声,把人喊来,我就说你个小道士,看着清秀,没有想到是个专欺负女人的恶道。”并不歇步子,只吭哧吭哧往林子深处走。
“叫人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抱一带着哭腔,但声音到底小了下来。
女人把抱一扔到地上,说:“鬼都没有。”
抱一说:“天上有月亮……”
是有月亮,一弯上弦月在天上悬着,一根细小的树枝在月亮旁悠悠地晃着,几粒星星静静地,忽而一眨眼,忽而一眨眼。
抱一看着月亮,看着星星,呼哧呼哧哭。
哭着哭着,又不哭了……
贰
好运总认为自己命背,大家宽慰好运,说,人生好比走路,哪能步步平坦。其实,在宽慰好运的同时,大家也多多少少认为好运命背。自己认为命背,大家也认为命背,那这命大抵就是真背了,丝毫没有“作”或者谦虚的成分。
作为名牌医学院法医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好运最初的分配去向是省公安厅技侦处。这当然是一个比较高的平台,干出了成绩或许就会被抽到部里去,一步登天,再好不过;久不出成绩,也可申请到市级公安部门去,由省厅到市局,不给个一官半职,不光好运,就是厅领导自己都会感到脸上无光的。问题是好运并没有能够分配到省厅,在拿到派遣证时,好运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友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和另外一个男生亲嘴。好运走过去,揪住男生领口,一拳打在男生脸上。男生捂着脸,吐出一口血水,血水里裹着一枚断了的牙齿。好运放开男生,又揪住女友领口,同样打了一拳,同样打断了女友一枚牙齿。有路过的学生听到林子里有打斗声,又有女生的尖叫声,跑到保卫科报告,并打叫来警察。好运被罚款元,治安拘留七天……
事后,好运问女友:“咋回事?”
女友说:“没事,就一个仪式。”
好运不明白:“仪式?”
“五年前分手了,现在赶来,要一个仪式。”女友说,“交往几年,贴赔了时间,贴赔了钱,要个仪式也在理。”
好运说:“就这么个仪式?”
女友说:“本来想隆重一点,吃完饭开房,可他不敢,太瘦小了,瘦小的人都胆小。”
好运说:“你们一个仪式,我好运从此就没了好运。”
事实确实如此。有了拘留经历,自然不能安排到省厅,人事处长话说得特别好听,好苗子,放哪里都一样,去基层,更容易锻炼出来。好运一笑,拿着省厅开的派遣单到了县局,换了县局的派遣单又来到了新凯山派出所。在派出所上班,当然是警察身份,职务也升着,成了派出所所长,但一年到头,却很少干警察的事,更多的时候是配合乡政府搞好中心工作,比如计划生育、征收公粮、村委会换届选举、各个车站拦截越级上访人员,等等等等。真正与警察业务有关的,便是抓赌了。抓赌必须认真,派出所那辆警车和几辆警用摩托车一年到头的油钱得从罚款里面出,没收的麻将也可以在结案后送给朋友。抓赌大半都在半夜,因为有线人提供信息,一般一抓一个准,仅有的一次扑空,却就给自己惹来了巨大的麻烦。那一次得到的是假情报,自然无功而返,在返回的半路,车灯照处,发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鬼鬼祟祟而来,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两只垂头丧气的羊。这就让好运激动了,新凯山一带常有村民丢羊丢牛,派出所却总不能破案,村民意见很大,派出所压力也大,现在,终于看到一个嫌疑人,作为所长的好运自然激动。
“停车,偷羊贼!”
警车停下,同时打开远光灯,强光晃得对面的偷羊贼睁不开眼睛,自行车晃着晃着就倒了。好运迅速下车,率先扑过去和偷羊贼厮打。偷羊贼不知来人是警察,自然奋力反抗。还没等车上的其他人下来支援,别在好运腰间的手枪却走火了,清脆的枪声在静夜里尤其显得清脆。好运一愣,偷羊贼立即跳进路旁的包谷地里,跑了。
“跑了?”
“慢慢腾腾,哪像警察?”
“枪没伤人吧?”
“跑那么快,是受伤的样子吗?”
犯罪嫌疑人跑了,警察们只能先把羊和自行车抬到车内,案件的分析侦破到第二天再说。好运想的是,有赃物,有犯罪工具,这案子不难破。还有,即使破不了,偷羊不是重罪,羊也被公安追回,明天丢羊的人家来报案,把羊返还人家就是。
但是,第二天,好运还没起床,所里的干警就跑来叫,说,县局打来电话,辖区内有持枪抢劫案件,医院住着疗伤,让咱们马上过去,先做笔录,省厅、市局重案组同县局刑警队人员马上也会赶去。
天,辖区内有持枪抢劫,派出所怎么不知道,倒让省厅知道了?好运连忙起床,脸也顾不上洗,医院赶。
受害者果然是辖区内的人,好运刚来到受害者病房外,就有在楼道等着看望的家属过来打招呼,说:“好运来了,还带着警察。这下好了,案子一定能尽快破。”
和好运打招呼的人是好运的未来丈人,好运未过门的媳妇也在,只是因为怕羞的缘故而没有迎上来和好运说话。好运有些惊讶,难道,枪案的受害者是丈人家人吗?
丈人说:“你三伯命背,昨晚上带着自家羊往山下泡馍馆子送,没想到,却遭了抢劫,还挨了一枪子儿。”
羊、自行车、枪案……这些信息在好运的头脑里飞速旋转,好运头嗡地一响,一个头,两个大。
偏在此时,同来的警察又走过来,拉了拉好运的衣袖,示意好运低头看自己身上。好运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裤腿上有一片早已干结了的血迹。
好运忙把丈人拉到一旁说话,意思是让丈人给三伯说说,能不能把报的案撤了,这一切全是误会。接着,又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丈人说:“你个慌慌鬼。”伸出手想打,又觉得是新亲,不好打,就说:“女子跟了你,能让人放心?”
但往旁边一看,就看见自家女子微微隆起的肚子,只得走进病房动员三哥撤案,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把事情前前后后对三哥讲了,又拉着好运进来,向三伯赔罪。
在三伯床前,好运深深鞠躬,说:“三伯,对不起,枪走火了。”
三伯说:“枪法好,一枪打大腿上,打了一个透透贯。”
丈人说:“三哥,娃刚说了,是枪走火了。再说,就是个红伤,又没打到骨头。”
三伯说:“也没打到心口,要不,事大了,我撤也撤不了。”
丈人说:“这事还得原谅,也得撤案,你知道,女子有身子了,得赶快结婚,不然,藏不住了,丢人。”
三伯说:“我的羊呢?是不是叫你女婿杀了,给警察做了羊肉泡馍?”
好运说:“哪能那样呢。羊好好的,在派出所养着,三伯随时去拉。”
丈人说:“还拉啥拉?你三伯受了伤,把羊拉回,他是能卖还是能拉出去放?是这,两头羊,让派出所买了,人民警察,也要改善生活。”
好运说:“行。”
“我那羊,养了整整一年,送泡馍馆子里,咋都得给两千元。”
好运说:“三伯,我给你五千!”
三伯不说话了,答应撤案。
好运忙给县局打电话,说,终于弄清楚了,是误会,也是派出所出了个小事故,不是持枪抢劫案。局长心里不踏实,好运又医院办公室,让三伯亲自给局长说,三伯就拿起话筒,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但事情毕竟涉枪,过后派出所给上级写了详细的情况说明,好运又上下跑动,最后得了个调离公安队伍的处分,医院做了医学影像科的医生。
叁
在影像科,好运在B超室工作。在这个小县城里,更多的患者都把B超叫P超,因为,更多的患者是乡下人。
这一天下午,给几个住院病人做完B超后,好运闲了下来。B超室就这样,一大早忙得要死,下午,除住过院的病人有很少几例需要B超检查外,门诊病例几乎没有。因为大多数B超得憋尿,而普天之下,似乎又没有一个人能把一夜的尿从黎明即起憋到日色过午。下午,好运往往无所事事。好在,到医院工作后好运喜欢上了读书,B超室没人的时候,好运常拿起一本书翻看。今天,好运看的是《道德经》,很晦涩的一本小册子。册子是在大街上旧书摊买的,买了以后好运就后悔,一是后悔买了这么一本晦涩难懂的书,二是后悔高中文理分科时读了理科。但好运还有一个特点,买了的书非读不可,能读懂的读,读不懂的硬读;吸引人、能读进去的读,不吸引人、读不进去的硬读。这有点“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意思。其实这意思也有点牵强,把好运看得太高尚了,好运只是认为书是用钱买的,如一件物品,买了就要用,不用的话体现不出物品的价值,钱也就白花了。钱不能白花,不管多少,那都是自己挣的,或者说,是用自己不那么好运的人生换来的,尽管可能只用了漫长人生中的一段,或者是极小的一段,但也不能白白花费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好运翻开书默念,又合了书默想,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又翻开书继续往下读,“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仍然想不明白是什么鬼意思。
一页还没读完,房门忽然一响。好运抬头一看,见门打开了一道小缝,却并没有人进来。或许是楼道里吹过的一阵风,不仅让门打开了一道缝,而且还让门一下一下地轻晃着。好运站起身,走过去要把门关好,却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确实在说话,两个人,一男一女。似乎有点犹豫,有点胆怯,似乎是一个人在鼓励另一个人推门。好运知道,门外大约是两个乡民。乡民进城,找不到门者居多,找到门后犹豫怯懦者居多,来医院看病时也一样。好运从农村出来,对乡里人自是同情,每每遇到来他这儿做B超的,态度便热情,耐心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好运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干瘦干瘦,女人黑胖黑胖。看见好运,男人嘿嘿嘿地憨笑,女人把脸转向一边。
“有事?”好运问。
男人答非所问,说:“新凯山的。”
“哦。”好运莫名其妙。
男人说:“做个‘P超’。”
“哪个做?”好运问。
“她。”男人指了指女人,“肚子大了,照一下。”
好运看见那女人肚子隆起着,想着可能是来做产检,就把二人请进B超室,一边做着准备,一边就要二人把单子拿出来。
男人说:“单子没拿。”
女人说:“在单子会上,沾了一单子泥,洗了。”
好运哈哈笑了,说:“不是床单,我要的是B超检查单!”
“从哪里拿单子?”
好运说:“这个得医生开。”同时告诉他们,单子该在妇产科开,开了单子,交了费才能来照“P超”,又耐心地指示了,妇产科在哪里哪里,收费处在哪里哪里,让他们赶快去。
两个人听了,转身往门诊楼走去。好运笑着摇了摇头,知道他们过会儿还得来,书是无法再看了,就倒了杯水喝着,等着那对从新凯山下来产检的夫妇。
果然,不大一会儿,那一对夫妇就又来到了B超室,这次是熟路,与医生也说过话,推门时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单子开好了?”好运问。
男人说:“大夫不给开。”
“怎么会呢?”好运说。
男人说:“大夫说,单子不用开,让直接找你。”
好运睁大眼睛:“找我?”
女人说:“护士说,你人好,说说好话,就会行个方便。”
好运想,肯定又是妇产科那些大夫、护士在逗他耍了。奶奶的,看着挺漂亮,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说:“我们不是查病,就是查个种,大夫说,查种不用开单子。”
查种,这是个什么鬼项目?好运眼睛睁得更大。
女人说:“头胎是女子,还想要个儿,十年了,怀不上,去了一回单子会,烧了三炷香,献了两个苹果,就怀上了!”
好运笑了,说:“好,女娲娘娘还真灵验。”
男人说:“好个屁。谁知道是女娲娘娘的功劳,还是石头背后弄下的野种?”
男人转过头,又对女人说:“要是‘P超’说了,这是单子会上的野种,看我不拿炭锨子把你黑X烙烂!”
女人骂:“你才是单子会上的野种,你大是野种,你妈是野种,你们全家都野种!”骂了,又把双手捂了脸,哇哇哭。
好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笑,又觉得在人家吵架的时候,在人家哇哇哭的时候笑是特别不地道的。但是,在他的B超室里吵架和哇哇大哭也应该是不地道的。这样一想,好运便黑了脸,把这一男一女往外掀,说:“你走,你走,马上离开这里!”
男人不走,好运硬掀,倒把男人掀躁了:“啥态度,啥态度,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冲着好运高声嚷。
“就这态度,滚,滚蛋!”
医院保安听到B超室门口的吵闹声,忙过来维持秩序,连哄带吓,把一男一女领出了B超室。B超室刚安宁了一会儿,又有一个白衣护士搀扶着另一个护士走进B超室。
好运忙问:“咋了,这是咋了?”
被搀着的护士说:“照个P超。”
“P超?”医院的护士也把B超叫P超?
搀人的护士说:“把她肚子照一照,看是不是野种。”
好运说:“避,避,避得远远的!”
两个护士嘻嘻哈哈笑着,跑走了。好运站在楼道里,看着护士娇俏的背影,心说,没皮没脸,年纪轻轻,开这样的玩笑。
肆
吃过晚饭,好运一个人绕着宿舍楼下的花坛散步,碰到了院长。院长和一个道士并排走路,道士背上有一个背篓,很重的样子。走一走,道士就要把背后的背篓往上耸一下。
“转呢?”好运和院长打招呼。
“转呢。”院长说,指了指道士,“人种庙吴道长。”
吴道长对好运点头。
好运也微笑着点头,心想,这吴道长好年轻呀,也就三十出头,刮得干净的下巴在夕阳的映照下,是一层淡青色的晕,全然不是好运想象中道长的样子。
“好运,忙吗?”院长忽然问。
好运说:“不忙。”心里有些奇怪,明明下班了,明明看见人在散步,这哪里是忙的样子。
“那好,你帮道长把东西送上山。”
好运说:“行。”
吴道长说:“不用不用,就这几块砖,没有多少分量,我又年轻力壮。”
但好运还是从吴道长的背上把背篓取下。今天,好运愿意送吴道长,就是这背篓再重也愿意送。好运想起了《道德经》,跟一个道长同行,或许就能把自己不懂的东西弄懂,这样,那本小册子也就没白买了。
“那好,谢谢院长了。”吴道长跟院长告别。
院长笑:“砖又不是我背,谢我干什么。”
“是,是,谢谢好运医生。”吴道长说。
好运说:“走吧。”
背着吴道长的背篓走到山脚下,好运已经气喘吁吁了。
“缓缓,缓缓再走。”吴道长帮好运把背上的背篓取下来,两个人一人倚着一棵树歇息,说话。
好运说:“这么大的砖头?”
吴道长说:“拣的,在始皇帝陵跟前,临马路两边,这砖头多得是。”
“是秦砖吗?”
“好运医生内行。”
“秦砖汉瓦,这可是文物,吴道长也敢拣?”
“是文物,可太多了,也就没人管了。不过我想,再过几年,怕就不能随便拣了。”
“吴道长拣文物,是准备以后卖个大价吧?”
“文物谁敢卖?”
“不是没人管吗?”
“看着没人管,卖了就犯法。”
“那你还拣?”
“路边撂着没用处,我拣回去有大用。”
几块砖头,就是大一点儿,能有什么大用,是垒灶台吗?是修补茅房的断墙吗?好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知道山里多的是石头,各种各样的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垒灶台,修断墙,哪用把这么笨重的秦砖往山里背,这么重,又这么远的路。
吴道长也笑,似乎知道好运为什么笑,似乎又对好运的“为什么笑”而不置可否。吴道长离开了他所倚靠的那棵树,走到好运跟前,弯下腰把好运面前的背篓要往自己身上背。
好运忙说:“我来背。”
吴道长说:“天将黑,你回去吧。谢谢你,也谢谢你们院长。”
好运说:“那不行,院长让我送,我就得送到。”
“那就送吧。”吴道长说,“你还是个犟虫虫。”
两个人相跟着继续上山,这一次,背篓背在了吴道长背上。
夕阳辉映下的山总是很美的,何况,这山是九龙山。何况,九龙晚照还与华岳仙掌、灞柳风雪、雁塔晨钟、太白积雪、草堂烟雾、咸阳古渡、曲江流饮等共同组成了关中八景。东自潼关,西至宝鸡,关中绵延八百里,自然景点极多,极出名的景点也多,这八个被单独抽出来,统一成关中八景,可见是极出名的了。
是的,每到雨后初晴,天朗气清,傍晚时分,恰有霞光万丈,似火的晚霞泼洒在九龙山上,整个九龙山一霎时便亮丽起来、光明起来。满山满坡的苍松翠柏一下子浸润于橘红的光晕中,让九龙山看起来像一幅艳丽的油画,更如一堆奇妙无比的锦绣。事实上,九龙山东岭也叫东绣岭,西岭亦称西绣岭……
只是,走在山路上,尽管昨夜一场透雨,今天雨后初晴,天地澄明,应是观赏九龙晚照的绝好时机,可刚才在山下的时候,背着沉重的背篓,只顾低头走路,哪还能想到观赏九龙晚照的美景。事实上,这几年虽然生活在九龙山下的县城,或许是熟视无睹吧,与九龙山太亲近了,反而没有了观赏的兴趣,或许是工作上、生活中的琐碎事情太多,无暇观赏吧,好运至今还未看到传说中的九龙晚照。现在,背篓被吴道长硬放到了自己的背上,好运想,这下终于可以看看九龙晚照了,便任吴道长背着背篓在前面走,自己则将目光投向了山上。可是,映现在好运眼里的景色并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山是山,路是路,树是树,花是花,草是草……
“这是九龙晚照吗?”好运紧走几步,赶上吴道长,问。
“当然是。”
“不过如此。”
“只缘身在此山中。”吴道长说,吴道长停住脚步,把背篓放下,又指了指西北方斜口镇的方向,“要真正地欣赏九龙晚照的美景,体会她的妙处,就得往斜口走,站在斜口街东南,远观九龙,那才能看到古人讲的九龙晚照。”
好运想了想,觉得吴道长说得有道理。斜口是个镇子,在县城西大约十里处,相传刘邦逃离鸿门宴,车轴颠断,一侧车轮甩掉,是樊哙凭一身蛮力,双手抬着车轴,把自己当做一个车轮,帮刘邦跑路,至此累得面目狰狞,口眼歪斜,此地便名斜口。看一个景致,还得跑到斜口,难怪这几年好运没有体会到九龙晚照的妙处。
趁歇息的时候,好运想起白天看的册子《道德经》,终于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道长应该读过《道德经》吧?”
吴道长说:“好运医生在看《道德经》?”
好运说:“生涩得很,看不下去。”
吴道长说:“是啊,哪有琼瑶好读。”
琼瑶是畅销书,好运笑,他没有想到吴道长知道琼瑶,但他并不想把话题沿吴道长说的琼瑶走下去,他说:“比如,道可道,非常道,就得让人想半天。”
吴道长问:“好运医生是怎么想的?”
好运说:“道,可以是常道,也可以不是常道,名可以是常名,也可以不是常名。对吗?”
吴道长问:“比如?”
好运想了想,说:“比如,咱们要去人种庙,可以走脚下这条道,也可以绕道马额,上穆柯岭,然后从梁上一路向西到达庙里。比如,人的名字,可以是学名、官名,也可以是乳名、外号,你不管叫他哪个名字,他都知道是叫他,都会答应的。对吗?”
吴道长微微一笑,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好运便知道自己的理解是错的了,但正确的是什么呢?吴道长并不说,吴道长又要把背篓往自己背上放。好运忙过去,抢过背篓,说:“该我了。”
吴道长说:“《道德经》是好书,好书就得慢慢读,就得像好运医生这样,慢慢想。”
好运问:“琼瑶不是好书?”
“也不是坏书。”吴道长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谷神是个什么鬼?玄牝是个什么鬼?好运这个时候只看了《道德经》第一章,吴道长说的话让好运莫名其妙,尤其是,正谈琼瑶的时候,吴道长怎么平白冒出了这一句。
吴道长三番五次让好运回去,不要再往山上送,但好运还是把吴道长送到了人种庙。好运的坚持似乎已经不是因为院长的指派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好运渐渐喜欢在这暮色渐重的山道上行走,尤其是跟吴道长一起走,尽管,一路上吴道长话不多,不多的话语也似乎没有把意思说得更透。
“道长回来了!”
为吴道长和好运开门的是小道静然。这孩子似乎早早就在庙门里等着,吴道长和好运刚踏上通往山门的台阶,庙门便咿呀一响,尚未完全开启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就从庙里飘出,接着,静然雀儿似的从台阶奔下,迎向了吴道长。
“静然,庙里的小道。”吴道长对好运说,又把静然揽在怀里,很慈爱的样子,“等急了?”
“嗯。”静然点头。
静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剃着光头,穿着一身道衣,一张粉白细嫩的脸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脆的嗓音……好运没来由地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妙玉。
吴道长把好运请到庙里自己的居室。好运看到,居室不大,迎着门的东面墙下,整齐地堆放着一摞青砖,砖摞旁,也有几块青砖散放着,使原本俭朴洁净的小房略显零乱。砖是秦砖,脱离了砖摞子的几块有打磨、雕刻的痕迹。回过头,好运看到在西边墙上,挂着一幅拓片,拓片来自庙门外山墙上的《女娲伏羲交尾图》砖雕。画面上,女娲伏羲人首蛇身,手牵手相向而立,深情款款,蛇尾纠缠,拖曳于地。这拓片的原砖雕好运在庙外山墙上见过,但因了沧桑的缘故,墙上的图案远没有拓出来这么生动。见了拓片,好运深刻地记住了这幅图。
好运说:“这些砖头?”
吴道长说:“住在庙里,没有尘事搅扰,闲暇太多,磨磨砖头,在上面刻着耍耍,日子好过多了。”
好运问:“是刻《女娲伏羲交尾图》吗?”
吴道长说:“是。”
这时,静然把一杯茶捧来递给好运,好运端起茶杯,顿时有一股清凉、清新,还带着淡淡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沁入心脾,一时令人心旷神怡。
好运说:“好茶!”
吴道长说:“山野之物,哪算什么好茶。”随即告诉好运,这杯用山泉水浸泡的,真不是什么好茶,而是九龙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菊花苗子和沙果树叶。
这一次上山,让好运和吴道长成了朋友,也让好运记住了《女娲伏羲交尾图》、小道静然,记住了菊花苗子与沙果叶子泡出的很好闻很好喝的茶水。但让好运没有意识到的是,一幅《女娲伏羲交尾图》和一个小道,竟然会在多年后令好运产生人生如戏的感觉。
伍
从山上回来,好运更加喜欢读《道德经》了。其实,这喜欢仍然不是对《道德经》的喜欢,而是他认为既然认识了吴道长,道家的经典就得看一看,或许再与吴道长见面,能谈的话题便可以广泛一些。但那个时候没有网络,更无百度引擎,好运依然读不懂《道德经》。为了读懂,好运去了县上的新华书店,想买些有关《道德经》的资料,不承想,这时的新华书店,主营业务已然成了中小学教材和教辅资料发行,其他图书,架上少有。没办法,好运只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他要凭借《新华字典》啃啃难啃的《道德经》。回到家里,好运翻开《道德经》,遇到不理解的字词就翻开《新华字典》,先在书上注释,然后再读,再想。比如,第一章,好运就做了这样的注解:
道可道,非常道——道,1.路,方向;2.道理,道德,道义;3.学术或宗教的思想体系:道学,传道,修道。
名可名,非常名——名,1.名字;2.起名字;3.说出。
……
比如,第六章,好运做了这样的注解:
谷神不死——谷,两山间的夹道或流水道。神,神仙。
是谓玄牝——谓,叫作。玄,1.玄妙;2.黑色。牝,雌性的鸟或兽。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根,根本。
……
好运根据字典上的解释,根据自己的理解再读《道德经》,就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哈哈笑了。对这本天书,他知道自己仍然没有读懂,甚至也不可能读懂,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的“心得”与吴道长交流一下。但是,令好运诧异的是,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交流,尽管,离开人种庙的时候,好运难得地听到了吴道长对《道德经》的解释,但吴道长脸上久久没有退去的愠色还是让好运忐忑了好久。
“这是本什么书?”好运一到吴道长房子,就把那小册子在吴道长面前摇,摇得哗啦啦响。
吴道长坐着喝茶,静然蹲在墙下帮吴道长磨砖。好运来了,吴道长笑着招呼:“坐,喝茶。”
好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好运医生,先坐!”吴道长打断了好运的话,并让静然收拾了手中的活路,“你先去吧。”
“玄是黑,牝是母,那谷神,不就是个黑……”
“好运医生,这里是庙,静然是个孩子!”吴道长真的生气了,再次打断了好运。
直到这时,好运才看到了吴道长满脸的愠色。
“走吧,我送你回去。”吴道长说,也不管好运如何尴尬,只是兀自走出房门。
好运只得跟在后边。
在庙门外,好运说:“对不起。”转过身要走。
“等等。”吴道长说。
好运站住,回过头看吴道长,却发现吴道长并没有看他。吴道长站在山崖边,眼睛望着远处。好运沿吴道长的目光极目望去,看见了山下的县城,看见了远处的渭河,看见了一坡一坡的柏树、石榴,看见了秦始皇陵那如小山一样的封土……
吴道长说:“你要把它理解成黑x,它就是黑x,只是,你不该当着静然的面讲,更不该猥亵地笑着讲!”
好运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是的,静然才十来岁,又在修道,大家应该帮孩子“非礼勿听”,而不是当静然的面把啥东西都往出讲。
吴道长说:“像河谷那样神奇的道是永远不会死的,它是宇宙的母亲。宇宙母亲的生殖门户,就是天地的根源。她绵绵不绝、模模糊糊地存在着,但她的作用却永远不会穷尽。”
吴道长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望着山下。
好运对吴道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吴道长说:“你走吧。”
好运转身向山下走去。
时令进入冬季,常见病、流行病多发,医院里一下忙碌起来,好运再没有时间去庙里。其实,真要去,好运还是能挤出时间的,起码,下班以后,上一趟山的时间还有,但好运就是没去。后来好运想,主要还是因为上一次尴尬依然纠结于胸的缘故。
好运没有去庙里,医院找好运。
“好运医生,快去庙里看看吧,道长情况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好运吃了一惊,以为吴道长有了大病。
静然说:“人整个不好。”
好运给静然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来:“慢慢说,人怎么会整个不好。”
静然告诉好运,昨天,轮到吴道长在大殿值班,有三个四川口音的民工来大殿烧香,他们跪在女娲娘娘像前,一边烧香,一边向女娲娘娘诉说心愿。一个说,求女娲娘娘给老板说句话,让老板快把工钱开了,一屋人等着工钱过年哩,自个儿也等着工钱买回家的车票哩;一个说,干脆给雷神爷爷说一声,一记雷劈了黑心的老板;另一个急了,说,那不行,雷真劈了老板,谁给我们开工钱?
吴道长于是知道,民工们是遇到了黑心老板,干了一年活,还没有领到工钱。吴道长没吭声,起身回到屋里,取了五百块钱准备送给他们。可是,在返回大殿的时候,却发现,那三个民工正用一根抹了胶的细竹棍儿,把功德箱里的“贡献”正一张一张地往外粘。
“庙里那么多道士,他们就敢?”
“都巡山去了,冬里天干物燥,庙里怕一把山火烧了九龙山,就把道士派出去巡查。”
静然接着告诉好运,几个民工看见吴道长回来了,心一慌,扔了竹棍儿就跑。吴道长让民工站住。大约是看到只有吴道长一个人吧,民工竟站住了,还说,你有功夫吗?道家都有功夫的,可是,你再有功夫,一人哪能敌了我们三只手?吴道长笑了,掏出钥匙打开功德箱,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让民工装起来拿走,最后,还把那五百块钱递给民工,让回去后给孩子们买糖果。
“就这么让人走了?”
“可不,就这么让人走了。”小道说,“可庙里人不信,说光天化日,民工有那么大胆?怕是有人想黑吃香客的功德吧?吴道长就不吭声了,回到屋里,端坐在炕上,闭了眼睛坐着,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好运说:“那是修道。”
“脸色很不好,我怕出事,这才偷跑下来叫你。”静然说。
“他是道长,啥事过不去?我去了,又能做个什么?”
“不做什么,陪他坐坐,喝喝茶,他喜欢与你喝茶。”
好运想想也是,便和静然一道上了山。
来到庙里,吴道长已泡好了茶,像没事人似的,正端坐在茶几前,一口一口喝着,咽一口茶水,便张大了嘴巴,长长地哈出一口气来。一杯茶水,能喝出这么大的动静,对吴道长来说,这是第一次。好运想,随即笑了,说:“装。”拉了个凳子在吴道长面前坐下。
“多事。”吴道长看了一眼静然,说。
好运说:“看样子像是吃饭了吧?”
“红苕包谷糁儿,香甜香甜的,喝了两海碗。”吴道长说,把茶几上的茶杯往好运面前推了推,“你喝茶。”
“这就没事了?”好运问。
吴道长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好运说:“不懂。”
吴道长说:“喝茶。”
陆
公安抓了一个倒卖文物的团伙,团伙骨干告诉公安,他吞了一把图钉,得看病。公安说,啥时吞的,没见你有动作。团伙骨干说,信不信由你,等我吐血了你就信了。公安不放心,医院检查。胃里有没有图钉,得X光检查,这就来到了影像室,也就碰到了好运。好运把熟悉的警察,也是以前的同事叫到自己办公室喝茶。
警察说:“你多亏离开得早,现在多轻闲。”
好运说:“你们腰里别着枪,碰见不顺眼的人,让他蹲下,他绝不敢站起来,多威风。”
警察说:“腰里别着枪,也就是别着一颗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走火,走火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处分等着。”
好运就笑,说:“那有啥,处分了,医院影像室工作。”
警察突然想起好运就是因手枪走火出的事,忙向好运道歉:“对不起,揭了你的伤疤。”
好运说:“老早的事了,哪里还有伤疤。”
喝茶聊天的当口,好运问警察那人犯了啥事,戴一副眼镜,脸也白白净净,咋看都不像个恶徒。警察说,犯罪分子也并不都是恶徒啊。接下来告诉好运,说这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幅拓片贩卖,交易过程中人赃俱获,经过初审,竟牵出了一个犯罪团伙。
“拓片也是文物?”
“那拓片倒算不上文物,但是,那是从珍贵的砖雕文物上拓下来的,这就得查,何况,深挖后,又从他家里搜出了大量文物。”
“什么砖雕,竟不允许制作拓片?”
“《女娲伏羲交尾图》。”
“人种庙外山墙上的砖雕吗?”好运想起了在吴道长屋里看到的那幅拓片。
警察点点头。
警察走后,好运立即来到人种庙里,掀开吴道长的房门后就回过头看,看见那幅《女娲伏羲交尾图》的拓片还在墙上挂着,好运长出了一口气。
吴道长倒了一杯茶,说:“进来啥话不讲,就是往墙上看,啥意思?”
好运说:“想拓片了,过来看看。”
“黑水汗流上了山,就是要看拓片?”
“这拓片,是你拓的吗?”
“我住进来时,就一直挂着。”
“庙里还有这样的拓片吗?”
“哪还有,上面早不让拓了。西安碑林,一满的石碑,怕拓片时损害了文物,也不再允许拓片,咱庙里的是砖雕,就更不能拓了。”
“哦。”
“好运医生喜欢这拓片?”
“当然。”
吴道长不再说话,转身走出屋子,不多时又走进来,手里这时多了一根竹棍儿。进门后,吴道长即用竹棍儿把悬挂在墙上的《女娲伏羲交尾图》取了下来,卷成卷儿交给好运,“好运医生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好运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能要?”
吴道长说:“拿着吧。”
好运说:“吴道长正照着它雕刻,我拿走,没了范本,咋办?”但还是把拓片卷轴接了过来。
吴道长一笑,说:“没事,这幅图,已刻在了心里。”
好运拿着卷轴下山。走到半路,就给公安局里原来的同事打电话,电话一直不通,一看,崎岖山路,手机竟然没有信号,只得作罢,把手机重新装进口袋,一心一意往山下走。医院,又给前同事打了电话,让过来一下,有好东西看。前同事正好没事,答应马上过来。放下电话,好运突然紧张起来,恐惧起来,一时,也对吴道长有了深深的愧疚。好运推开窗户,对着高高的九龙山,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连说了好多遍。
前同事很快到了,说:“有什么好东西让我看?快点儿,走到半路,接到局里电话,一个小时后有警卫任务。”
好运说:“又有哪个重要人物要来了?”
原同事说:“肯定。有个兵马俑,总有外国的元首来看,公安上多了好多事,钱也不见多一个。”
好运笑,忙打开卷轴让前同事看,前同事看了,说:“这东西你也有,哪里弄的?”
好运说:“我借来看看,也让你看看,和你们扣押的那赃物一样不一样。”
前同事说:“图是一样的图,材质不一样,我们那个是绢质的,你这个是宣纸。”
“哦。”好运说,就把拓片重新卷起来,“没事了,你去吧。”
前同事说:“水也不给喝一口,就赶我走?”
好运说:“你不是有警卫任务吗?”
“你呀。”前同事指了好运一指头,匆匆走了。
原同事一走,好运长出了一口气,绷紧了的一颗心也霎时松了下来。心一松,人便觉得累,又是B超室空闲的时候,好运就趴在办公桌上准备打个盹儿。刚眯着,门就被嗵一声撞开,立即把好运惊醒了。
“好运医生,快,静然肚痛!”
好运睁开眼睛,看见吴道长搀着静然站在自己面前。吴道长一脸焦急,黄豆大的汗珠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不断渗出并骨碌碌滚动。静然一张脸忧愁着,痛苦着,布满着细碎的汗珠,对痛苦的极力忍受让一张白皙的脸庞有了一层红晕,像是涂抹了淡淡的胭脂一样。这让好运有些惊奇,但好运没有时间细想,他忙让两人坐下来,自己则拿起电话要给急诊室打过去。
“先别……”吴道长阻止好运打电话,“我怀疑是急性阑尾炎,你先做B超检查。”
好运说:“开玩笑,肚痛这么厉害,不先看医生,贸然B超,出问题咋办?”
吴道长说:“好运医生也是医生,肚痛该照哪里,一定清楚。”
“人命关天,我哪敢私自B超?”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一个大小伙子的命,不至于这么脆。”吴道长说,“好运医生先给B超吧,真出了事,贫道担着。”
好运心说,牵扯静然的生命,你一个道长哪能担起。但不做B超,吴道长不走,耽搁了静然治疗,好运自然也担当不起,于是只能按照以往肚痛病例的项目,先对静然做B超检查。
按好运的要求,静然松了衣裤,躺在诊疗床上,好运让冰凉的B超探头在静然腹部游走,眼睛紧紧盯着显示屏幕,根据超声影像,对静然的身体状况做着判断。
不是急性阑尾炎,好运略略心宽,但随之又紧张起来,既不是阑尾炎,为什么肚痛如此严重?好运更加专注地看着屏幕,只怕漏掉任意一个细节。忽然,好运瞪大了眼睛,天,怎么是女性?把刚才的检查过程重复几次后,好运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吴道长的眼睛。
吴道长知道好运为什么这样看他,但吴道长不动声色,万分平静。
好运说:“不是阑尾炎。”
吴道长说:“那就没事了吧?我去买几粒止痛药。”
好运说:“卵巢囊肿,已经扭转,必须立即手术!”
“在医院里,我两眼墨黑,好运医生帮忙安排吧。”
好运站起身,拿起电话,打给妇科主任:“王主任好,我这里有个病人,必须马上手术。卵巢囊肿,情况严重……”
放下电话,回过头,好运发现,在他打电话的时候,静然已悄然换上了一身女装。
吴道长说:“怕手术时露馅儿,就提前准备了衣服。”
好运拿起B超检查单,问:“这上面,还有医生要开的病例上,名字怎么写?”
吴道长说:“马翠翠。”
这时,手术室护士已推着一辆车子来到B超室,好运与吴道长帮着把静然抬上车。
把静然送进手术室,暂时没事,好运让吴道长和自己一起回办公室喝茶,吴道长不去,说静然在里面正被人开膛破肚,哪有心思喝茶,非要在手术室门口等待不可。好运说,你真不想说点什么。吴道长说,会的,一切都会说清楚,只是,静然在手术。
好运便一个人回到办公室。
正是B超室闲的时候,办公室里很静,好运内心却翻江倒海。九龙山所有的道观并非人种庙一家,另外还有好几家,如老君殿,如石瓮观。道观里有道士也有道姑,但道士与道姑并不在一个屋檐下修道,也不在一处院落里走动,如石瓮观里全是道姑,老君殿里均为道士。让道与道姑分开,想必是怕干柴烈火,天长日久,做出有辱道门的苟且事来。人种庙是九龙山上规模最大的一座庙宇,但人种庙里也是只有道士没有道姑,这一点好运非常清楚。但令好运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小道静然竟是女孩。以前,好运也注意到了,静然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子,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女孩。在庙里,静然和吴道长很亲近,这一点好运早就看出了。从今天做B超后吴道长的神态看,吴道长显然早知道静然是女孩,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清爽至极的女孩藏在庙里呢?是的,分明是藏着,不然为什么女扮男装?不然为什么是一个小道的打扮?难道,是金屋藏娇?难道,吴道长就是一个大大的淫道?
好运不寒而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慢慢黑了下来,室内的物件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但好运还呆坐在办公室里,没有起身,灯也懒得打开。就在这个时候,吴道长推门走了进来,顺手打开了屋内的日光灯。
“手术完了?”
“手术很成功,刚推进病房,人还没有醒来。”吴道长坐在好运对面,把好运杯子里的凉茶倒进桌上的一个纸杯里,猛喝一气。
好运站起来,重新拿起一个纸杯,放了茶叶,冲了热水,往吴道长面前一推。
吴道长说:“医生说,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好运说:“你就不想说点别的?”
“会说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解释。”吴道长说,然后噗噗地把漂浮着的茶叶往一边吹着,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吴道长确实渴了。
好运静坐在吴道长对面,目光直视吴道长的眼睛。奇怪的是,吴道长这时的眼睛里,既看不出羞怯,也没有一丝丝尴尬。
“十年前,新凯山一个女人在崖上捉蝎子,犯了癫痫病,身边没人,死了。”吴道长说。
吴道长一提新凯山,好运立马医院让自己用B超照“种”的夫妇。
吴道长说:“村里人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在半崖上一处很小的角落,女人三折子窝着,早已僵硬。男人哭着,喊着,非要自己把女人背回家不可。女人很胖,男人很瘦。村里人怕男人背不动女人,要砍树做成担架把女人往回抬。谁知,男人不听劝,趁人只顾砍树做担架,没有注意到他时,就一个人从半崖上把人往自己背上搁,结果,那僵硬的人从半崖摔下,没搁到男人背上,却压断了男人颈椎。”
十年前,一个活蝎子卖到药店,可得一块钱,胖女人一天不知道能捉多少蝎子,能卖多少钱,好运唏嘘。
吴道长又讲了二十年前,庙会结束后的那个晚上,讲了小道抱一,讲了林子里烧香求子的胖女人,也讲了天上的月亮和不断眨眼的星星。最后,吴道长说:“现在,不管是庙里的,还是外边人,见我都叫吴道长。那时候,人见了我叫抱一。哦,对了,那个胖女人,家住新凯山。”吴道长讲得云淡风轻。
好运问:“患病的小道,就来自新凯山哪个家庭?”
吴道长说:“还有一个小的,不足一岁,找了个人家送走了。”
“往后,咋办?”好运想说,静然暴露了女儿家身份,就不好在庙里安身。
“道可道,非常道。”吴道长说。
好运没有说话。
吴道长掏出一沓子钱,往好运办公桌上一放,说:“钱放你这儿,到时办出院手续用。医院,这女孩子在山里犯病,被一个道人所救,医院,手术做完,道人留下钱,不见了。”
“瞒天过海?”
“只能这样。”
“出院后,咋办?”
“还没想。”吴道长说,“她好了,你送她出门,将要二十的人了,一个人可以回到庙里去。”
“还能回到庙里?”
“只要想回,就能回去。当然,也可以回到新凯山。”吴道长说,“路又没断,她也认得。”
吴道长说完,转过身就要走。
“别急。”好运说,然后拿出卷轴交给吴道长,“庙里的东西,还是由道长保存吧。”
吴道长说:“也好。”接过卷轴,走了。
办公室留下好运一个人。奶奶的,平白无故,倒做了一个姑娘的监护人。好运想。
柒
还是年轻人体质好。手术后,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出院时,当然是好运办的手续。住院部、收费室的人见了好运都笑,说,好运医生果然好运,竟有这么漂亮的一位美女让好运医生服侍。好运说,医院,帮别人忙的机会自然多。医院里人就笑,说,我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让好运哭笑不得。
在医院门口,好运问静然:“出院了,准备回哪里去?”
静然说:“庙里。”
“真回庙里?”
“我想道长了,整整半个月,他怎么一次也没来看我?”
“或许他忙。”
好运怕静然身子虚弱,走山路消耗大,身体扛不住,要送静然上山。
静然说:“不用,山路总得自己走,送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好运说:“总能帮你拿行李,路上有个事,也能照顾。”
静然说:“就一个小包,那算什么行李?”
但好运还是坚持要把静然送上山。
好运问:“静然是多大到庙里的?”
静然答:“十岁。”
“怎么想到来庙里?”
“道长领来的。”静然说,“父母不在了,谁给饭吃就跟谁。”
“在庙里好吗?”
“有吃的,当然好。”
“吴道长待你可好?”
“吴道长待哪个道士都好。”
“你一个女的,在庙里方便吗?”
“没有不方便的。”
“睡觉……”
“总有办法。”
“上厕所?”
“总有办法。”
“以后咋办?一直待庙里?”
“不知道。”静然说,“道长不要我管以后。”
“道长把以后为你安排好了?”
“不知道。”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但大多时候是好运问,静然回答。好运太想知道静然的事了,当然,也想知道吴道长的事。只是,静然回答得总是简短,好运觉得知道了一些事情,但又觉得什么事都不知道。
渐近九龙顶,路两边的树木越发茂密,静然要过自己的包,让好运等一下,然后就钻进路边的林子里。这一路,包都背在好运身上。包尽管不重,但静然刚出院,上山时好运还是把包抢自己手中了。好运不知道静然去林子里干什么,也不好问,女孩子背过人要干的事情,总之是很多的。好在,静然在林子里耽搁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静然就出来了,已是一身道士的打扮。好运明白了,出院后,静然还是要女扮男装,在庙里做道士了。
“我不希望好运医生把我的身份对人讲。”
好运说:“那是自然。”
“吴道长肯定也不希望。”
好运说:“肯定。”
到了山上,却发现人种庙山门、围墙已经推倒,包括大殿前的院子,已成一片废墟。工人和庙里的道士们在废墟上忙活着,把拆下来的砖瓦往旁边的空地上转移。废墟外面,用绳子圈着,绳子上写着POLICE的英文,几个警察站在绳子外边,或抽烟,或说话,闲散的状态让好运和静然刚刚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些。远远的有一个道士走过来,和静然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静然问:“怎么回事?庙要拆?”
“哪里,这叫修葺,也叫扩建。”道士接着告诉静然,说是嘈嘈了一年的全域旅游项目这几天竟然动工了。工程动工,实在太忙,所以,吴道长一直没有去看静然。
好运问:“怎么有警察,还拉了警戒线?弄得跟罪案现场似的。”
道士说:“庙是宋代的建筑,一物一件,都是文物,那些精美的砖雕、石刻更是文物,若有歹徒来盗,道士们手无寸铁,只能请警察看管。”
好运说:“好事情。”
“是好事,只是,我们原来住的屋子也拆了,大家现在住在临时搭起的彩钢房子里。”道士说,“你是好运医生吧,吴道长说,静然出院,你一定会送上来的,果然如此。”
好运说:“那怎么行,静然做了手术,需要将养。一屋子住那么多人,休息都要受影响。”
道士说:“庙里怎敢让静然和我们挤一起。吴道长安排好了,静然暂时和他住,他那间屋子没有拆。”
静然目光在院子里寻睃,没有看见吴道长,便问:“道长人呢?”
道士说:“医院吗?大家都以为道长今天接你出院。”
静然说:“哦。”
道士把静然和好运领到吴道长房子门前,推门进去,好运看到吴道长的房子比以前乱了不少,东墙下,放着一堆砖头,但不是以前堆放着的秦砖,是刚刚拆下的旧砖,砖头都用墨写了编码。
道士说:“这是拆下的《女娲伏羲交尾图》,往后,还要再装到山墙上的。”
静然问:“怎么放在这里?”
道士说:“这一次修葺,专家再次鉴定,确认这是宋时砖雕,怕堆在院子里损坏,拆下来后就一块一块搬进了道长屋子。”
说话的当口,吴道长回来了,微微一怔,说:“回来了,病好了?”
静然说:“好了。”
好运说:“你去哪了?”
吴道长说:“有点事。哦,你们先到门外吧,稍等一会儿。”
好运和静然退出屋子在门外等着,只是心里奇怪,静然出院,是很令人高兴的事,吴道长更应该高兴,怎么会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呢?还有,我一个医生,请了假送静然回来,怎么也得热情一些吧?
静然说:“道长一定有不方便的事,我们就稍等会儿。”
好运说:“嗯。”
果然没有等多久,吴道长就在屋里叫了,说:“好了,进来吧。”
好运跟静然走进屋子,看见吴道长已经坐在茶几前开始泡茶了,只是没有想到,平白无故,吴道长换了一身俗家衣服。
“坐下喝茶。”吴道长招呼好运,同时又对静然说,“你也坐下。”
静然说:“我还服着药,不能喝茶。”
吴道长说:“不是茶,是兑好的温开水。你身子骨弱,又走了山路,怎么也得喝点水。”
“我不渴。”静然说,兀自坐在吴道长炕沿上,拿起吴道长刚换下来的衣服看,“天,裤子怎么破成这样?”
好运抬起头,看见静然手中拿着的裤子确实破了,裤裆被不知什么东西划了道一尺多长的口子。
好运笑:“咋搞的,破成那样?”
吴道长说:“只是开线了,补一补就好。”
静然轻车熟路,从道长炕头拉过一个小木箱,打开来,取出道长的针线包,然后,拿着道长的裤子在门口亮处坐了,一针一线缝起来。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后,天空有云,云被太阳从山后射出的一道一道红光点燃了。燃成满天的霞光。霞光泼满九龙山,让九龙山一下子壮丽起来。坐在门口的静然也沐浴在霞光之中,青灰色的道袍被晚霞涂抹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俏皮的光头上也是一层淡淡的光晕,被光晕笼罩着的静然静静地缝补着吴道长的裤子。好运一时迷惘起来,这哪里是庙里的道士呢?这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又有一手好针线活的女人。好运忘了对面的吴道长,忘了捧在手中的茶水,就那么微笑着,把目光投向静然,眼睛眨也舍不得眨一下。
好运久久地注视着静然,这注视让吴道长看见了,吴道长就久久地注视着好运。吴道长知道,此时,好运眼里发出的光已经不是一个医生眼里的光芒了,也不是俗家专注道家的光芒,那是男性的光,是成年男性面对女性时发自内心的光芒。
“好运医生。”吴道长轻轻地叫。
“哦,”好运一个愣怔,把目光从静然身上收回,看着吴道长,不好意思地笑了。
吴道长说:“喝茶。”
好运喝了一口茶。
吴道长说:“医院,静然让你忙坏了吧?”
“还好。”好运说,接着又补充,“在医院工作就那样,没有静然,也会有别人让帮忙。”
吴道长问:“在医院里,静然没给好运医生惹事吗?”
“医院动手术,大多数时间在病床上躺着,哪里会惹事呢?”好运笑。
吴道长问:“静然是个好孩子吧?”
“当然。”好运说。
吴道长问:“依好运医生的眼光,你看,日后,静然会是个好女人吗?”
好运说:“肯定会。”说了,心里又觉得吴道长这话问得怪怪的,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坐在门口的静然却呀地叫了一声,同时,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地吮咂着。
“针扎手上了?”吴道长问,“多大的人了,还那么粗心。”
静然说:“不是针,是皂角刺。道长,你上皂角树了?后院里那棵皂角树吗?”
吴道长笑:“上皂角树?那么高,我老胳膊老腿,哪能上去,再说,就是能上去,我上树干啥?”
“谁知道。”静然咕哝着,“反正,我看这裤子,就是皂角刺划破的。”
“快点缝,缝好了我穿上,送好运医生下山。”
静然站起身,把裤子放到吴道长身边,说:“好了。”转身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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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好运送到山口,吴道长停了下来。
好运说:“回去吧。”
吴道长没有告别的意思,他在崖边站定,遥望着远处,说:“好运医生真不想知道我裤子咋破的?”
“皂角刺划的,静然说了。”好运说,心里想的却是,不就是破了一条裤子吗?有什么想不想知道的,或许是出于礼貌吧,好运还是顺着吴道长有话问了下去,“你真上皂角树了。”
吴道长说:“是,上皂角树了。”
好运说:“是庙里那棵皂角树吗?那么高,你也敢上?”
“比庙里的还高。”吴道长说,“新凯山的皂角树。”
“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了,不要命了,上那么高弄啥?”好运说。
吴道长说:“皂角树梢有个老鸹窝,想着里边有鸟蛋,就想掏出来给静然煮了吃。”
“道人也杀生?”好运说。
“静然需要营养,顾不得了。”吴道长说,“道可道,非常道。”
好运笑。
吴道长说:“上到树梢,手伸进去,空空如也,下树时,倒把裤裆划破了。”
好运说:“得不偿失。”
吴道长说:“错,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好运想了想,说:“是。”但还是不明白,裤子在哪里划破,有什么意义,一向言紧的道长,今天是怎么了,要花费这么多口舌讲他上皂角树并且划破了裤子这件事呢?
接下来吴道长更不言紧了,接下来的话题让好运明白过来,原来,在这个山口,吴道长不像以往那样和自己道别,却要讲上皂角树划破裤裆的事情其实就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
“好运医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吴道长说。
这可不是吴道长的风格,好运一下子紧张起来,但仍故作轻松,说:“文绉绉的,酸溜溜的,有话就讲,哪来那么多讲究?”
“好运医生一家和院长关系不一般吧?”吴道长说。
好运说:“哪里,就是院长和医生的关系。”
吴道长说:“哦。”又笑了一下。
好运问:“道长怎么想起问这个?”
吴道长说:“没有什么。时候不早了,好运医生请回吧。”
吴道长转身往庙里去了,好运站在那里发愣,他听出来吴道长话里有话,他也看出来吴道长的笑意味深长。吴道长话里的“话”和笑中的“味”让好运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想追过去让吴道长把话说清楚,但转了一个弯,吴道长的身影消失了。
眼前,吴道长是消失了,可一路上,吴道长却像一个难以驱除的厉鬼一样纠缠在好运的大脑里,让好运这一路走得特别艰难。从九龙山下来,好运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酸痛。今夜不用值班,好运回到家里,这个时候妻子已把饭做好了,但好运不想吃,不想喝,也不想说话,打开门,一声不吭进了卧室,软面条一样躺在床上。
“吃饭了。”妻子在外面喊。
好运躺着没动,妻子走进来,说:“聋了吗?吃饭!”
好运没说话,翻个身,把自己后背给了妻子。
“啥毛病犯了,要吃就吃,不吃了去.。”妻子自言自语地骂着,退出卧室,一个人回到饭厅兀自吃饭。
妻子吃饭的当口,好运拿出手机,在网上订购了一张飞往哈尔滨的机票。妻子吃完饭,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这才躺到床上。
好运说:“明天,我得去哈尔滨一趟。”
妻子说:“今天啥毛病犯了,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躺床上耍死狗?”
好运说:“浑身发热,头疼,怕说话。”
“现在好了?”
“躺了这一阵子,好多了。”
“明天去哈尔滨干什么?出差?”
“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要跑哈尔滨去?”
“是,要跑哈尔滨去,在太阳岛上,唱一唱《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神经病。”
好运一笑,一个人轻声地哼唱起来:“松花江水波连波,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行了行了,鬼哭狼嚎的,难听死了,睡觉。”妻子关了灯。
暗夜里,好运咝啦一笑,不再唱歌,也不再说话了。
妻子却睡不着,扳过好运的肩膀,问:“男同学聚会,还是女同学?”
好运说:“废话,同学聚会,自然有男有女。”
妻子说:“无聊了弄个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好运说:“哪里学的怪话?我们就是想在太阳岛上唱个歌儿,上学时常唱,但还没有去过太阳岛。”
妻子问:“去几天?”
好运说:“不好说。”
妻子问:“到底几天?”
好运说:“可能五天,可能八天,去了后看班长的意思。”
妻子忽然伸出手扯好运的内裤,竟三把两把扯掉了。
好运哧哧地笑,说:“想咋,你想咋?”
妻子说:“我得把我家粮库腾空,我不能让粮库里存一粒余粮!”
妻子翻身起来,坐到好运身上。
好运很沮丧,他怎么也不能明白,心里埋藏着那么重的心结,怎么还能成功呢?怎么还会迎合妻子的动作呢?事后好运想通了,人是有尊严的,但人的身体却总会把存在于人大脑中的尊严撕扯成一堆碎片,所谓人争气,身体偏偏不争气。
第二天,好运给院长请假,说要去哈尔滨几天,毕业几十年了,同学在哈尔滨搞聚会,总得去。院长说,是得去。又问,得几天?好运说,可能五天,可能八天,看班长的意思。院长笑,班长是女士吧?好运说,当年的校花,但命不好,去年丧偶。院长笑了,说,真好,那一定要去。就批了好运的假,问了好运的登机时间,医院办公室打电话,让派辆车,把好运送到机场。
下午,医院里司机果然联系好运,问啥时候出发。好运说,半个小时就走。半个小时以后,好运提着行李箱刚到楼下,那边就有一辆车按喇叭。好运一看,医院的车辆,就拉着箱子走了过去。
一路通畅,医院的车子顺利到达机场。在航站楼口,好运感谢了司机师傅,挥手同司机告别,让一路慢点,注意安全。司机把车子滴一声开走后,好运转身进了航站楼。
在航站楼,好运并没有去换登机牌,而是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掏出手机,通过网络,三下两下,却把机票退了。然后,给妻子和院长发了短消息:已登机,手机将立即关闭。发完短消息,好运果然关了手机,站起身走出航站楼。在机场停车场,好运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县城,然后往靠背上一靠,随着车子晃晃悠悠往家赶。一路上,好运闭着眼,随着车身的晃动轻声地唱着《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松花江水波连波,
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歌唱天鹅项下,
啊珍珠城哎,
江南江北好景色……
唱了一会儿,又换了《太阳岛上》再唱——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
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带着垂钓的鱼杆,
带着露营的篷帐,
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头一首唱得还好,声调虽然低了一些,但浑厚,有磁性,多少还有一点当年关贵敏的味道。后一首,可能是压着嗓子要学郑绪岚吧,既像猫又像鼠的,整个音调也走了形。
开车的师傅噗哧一笑,说:“大哥刚从哈尔滨回来?”
好运一听,立时把身体坐直,说:“师傅好眼力。你咋知道我去了哈尔滨?”
“听大哥唱的,全与哈尔滨有关。”
“同学聚会,跑了一趟太阳岛。”
“那可很快乐了几天吧?”
“当然,我们班长来了。班长是当年的校花,去年刚刚丧偶。”
“班长是校花?去年丧偶?是悲事,可是,”司机说,“对大哥是好事。难怪大哥这么高兴,一路欢歌。”
好运笑了:“哈哈哈哈……”笑出了两股子眼泪。
车子渐近县城,师傅问好运住在哪个小区,好运说没有小区可住,医院对面的假日酒店里。
在酒店前台,负责登记的服务员拿起好运的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好运心里发毛,以为自己这个身份证是假的,或者被人盗用了,犯了事,自己成了网上追逃人员,就问服务员,有什么问题吗?服务员忙说,没有,只是奇怪,医院工作,怎么要住酒店里。好运提起拉杆箱让服务员看,说,原来是在对面住,今天开始,得住酒店了。服务员说,哦,又问好运住几天。好运说,先按一个月登记吧。服务员一笑,让好运交了押金,然后把房卡递给好运。
这一天晚上好运并没有睡觉,已经戒烟好多年的好运买了一包香烟,在酒店里抽了半包,抽到口苦。抽到半夜时分,好运走出酒店,医院,坐在院长家楼下的绿化带后面继续抽烟。院长就住在一楼。剩下的半包烟抽完,东边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隐约听见院长家的防盗门咿呀一响,有一个黑影悄然走出单元门。
好运把手中的烟蒂一扔,站起身,犹豫地,小声地叫:“凤凤。”妻子的名字叫凤凰,结婚以后,好运一直按照妻子父母的叫法叫着妻子的昵称。
黑影吃了一惊,站住了。
“好运。”
好运说:“是我,你是凤凤吗?”
“你不是去哈尔滨跟同学聚会了吗?”
好运说:“到了机场,不想去了,就回来了。”
妻子说:“咋办呀?”
好运说:“咱去院长家里说。”
“好运,你别乱来,我知道是我不对……”
好运说:“没事,不怕,为这事乱来,划不来。”
玖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好运和妻子就谈妥了离婚协议。一切交涉都在院长家里进行。医院的外科主任,平日里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回到县城的家里来。院长妻子曾经想把院长调进省城,医院工作,但院长那个时候正要升院长,不去,妻子做不通院长工作,遂作罢。当然,在院长成为院长以前和以后,只要不值班,院长都要去省城陪妻子度周末的。
在院长家客厅,好运坐在沙发上,院长和好运妻子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大茶几。这样的位置是好运安排的。
好运说:“你们都坐对面,我怕离得太近,一时怒气冲牛斗,伤了谁都不好看。”
院长递给好运一支烟,好运点燃抽着。院长要给好运倒茶,好运说:“茶水免了,我怕茶杯到时候成为一种凶器。”
院长尴尬地一笑,坐了下来,问:“这事咋收场,好运你提要求,我尽量照办。”
好运说:“离婚!”
院长和好运妻子一时无话。
好运说:“好在儿子已工作,这事应该好办。”
院长终于开口了,说:“这样怕不好,我从没有想到破坏你们家庭。”
好运说:“院长品德高尚。”
院长脸涨得通红。
好运说:“我只要顺利离婚!”
好运妻子说:“离就离,谁怕谁?”
院长说:“别,再考虑考虑,你离婚,我可是不能离婚和你一起过的。”
好运妻子说:“谁要和你一起过?”
好运说:“房子给你,存款给你,我净身出户!”
好运妻子和院长都瞪大了眼睛。
好运妻子说:“好。”
院长问:“就不留一分钱?”
好运说:“以前是个瓜瓜娃,不知道女人是啥,现在不光知道了,还过了几十年日子,一天二百元,存款和住房全给凤凤,怕也不够。”
好运妻子哇一声哭了,说:“你把我当成啥了,洗澡堂子里的小姐吗?”
好运妻子是从乡下出来的,把洗浴中心叫澡堂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改不过来。
好运说:“这是院长家里,你要不怕出名,就再大点声哭。”
好运妻子使劲呜了一下,止住再不哭了。
早上趁热打铁,好运跟妻子回到家里,翻出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等估摸着要带的证件,打车去了民政局,真把离婚手续办了。
从民政局出来,妻子问:“家里你是不能住了,往后住哪里?”
好运说:“酒店。”
妻子说:“钱都给我了,哪还有钱住酒店?”
好运说:“准备去哈尔滨时,带着钱,现在不去了,全交了酒店押金。”
妻子哭了,说:“你个没良心的。”
好运说:“再见。”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好运招手,出租车停下,好运钻进车子,走了。
这一天晚上,好运把关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手机打开,先给吴道长发了